冬至的雪下了整整三日,府衙的青瓦被覆成一片素白,檐角的冰棱垂得有半尺长,像一串串冻住的银子。林砚踩着雪穿过回廊,靴底碾过积雪的咯吱声,在寂静的衙院里格外清晰。
账房的炭火盆烧得正旺,映得案上的账册泛着暖黄的光。今年最后一本漕运账刚核完,朱笔勾勒的二字落在末页,与年初那本带着墨香的《州府财税典》并排躺着,倒像是给这一年画了个圆满的圈。
林计吏,这是您今年的俸禄清册。王敬之捧着个红绸册子走进来,鼻尖冻得通红,算上知府大人额外给的漕运案奖金,一共是六十五两七钱。
林砚接过册子,指尖拂过密密麻麻的账目。每月五两的俸禄,除了日常用度,大多攒了下来。他在心里默算:给父亲买拐杖得三两,二哥私塾添笔墨要二两,大嫂春燕的酱菜坊缺口大缸,少说也得五两......算到最后,指尖停在十二两这个数上——正好够家里添些实在物件,自己留足吏科报名费后,还能余二两买套新的《算经》。
王敬之,帮我取十二两银子,再找个结实的木匣。林砚把册子合上,炭火噼啪作响,映得他眼尾的细纹都暖了几分,顺便去趟街角的笔墨铺,要最好的宣纸和松烟墨。
王敬之应声出去,不多时捧着木匣回来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锭银子,每锭一两,银角子闪着温润的光。林计吏,这是刚从库房支的官银,成色足着呢。他把笔墨放在案上,掌柜的说这纸是泾县来的,写家书不洇墨。
林砚点头,铺开宣纸。砚台里的墨是二哥林墨寄来的,磨出来的墨汁黑中带青,凑近了能闻见松针的清苦。他握着狼毫悬在纸上,忽然想起离家时的情景:父亲往他行囊里塞炒花生,母亲的酱萝卜坛子在驴车上晃出脆响,大哥林石挥着鞭子说到了府城给家里捎个信。
这一晃,竟是快一年了。
笔尖落在纸上,先写父亲林老实:爹,府城的雪比清河大,您的腿伤遇寒可曾犯疼?寄回三两银,够买副红木拐杖,比竹杖稳当......写到这里,他忽然停笔,想起去年冬天父亲拄着竹杖在院里扫雪的模样,杖头磨得发亮,握柄处包着大嫂缝的棉布套。
接着写二哥林墨:二哥,私塾的孩子们该添新笔墨了,寄去二两银,若有余钱,买些彩纸让娃们画画......您托我找的《春秋算经》已寻到,开春让大哥捎回......他记得二哥总说账算得再精,不如让娃们心里亮堂,私塾的窗台上总摆着孩子们画的算盘、粮仓,用的都是最便宜的草纸。
轮到大嫂春燕,林砚的笔锋柔和了些:大嫂,酱菜坊的大缸得挑厚实的,五两银该够了。若有余,给娘扯块蓝布做件新棉袄......去年您腌的萝卜干,我用陶罐装着,到现在还脆着呢......想起大嫂站在灶台前,围裙上沾着酱色,笑着说等你出息了,大嫂的酱菜卖到府城去,他嘴角忍不住扬起笑意。
最后写大哥林石:大哥,开春送粮时别急着回,我请你吃府城的羊肉面,加两倍羊肉......您赶车辛苦,买双好靴子,银钱不够我再寄......大哥的靴子总磨破后跟,去年冬天来府城,林砚想给他买双新的,他却说庄稼人哪用这么金贵,硬是揣着钱给父亲抓了药。
写完家书,林砚把银子小心放进木匣,又从柜里取出个布包。里面是他攒的炒花生,用清河的老法子,在炭盆里埋着烘熟的,壳上还沾着灶灰的痕迹。给爹和娃们带点,他对王敬之说,让他们尝尝府城的炭火味儿。
王敬之接过木匣,忽然挠挠头:林计吏,您自己就留这点钱?吏科报名费要五两,您还得置办件新官服......
林砚笑了,指着案上的《吏科应试指南》:钱够了。我这官服浆洗得干净,应试够用。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地上,再说,家里踏实了,我读书才安心。
正说着,顾知府的幕僚掀帘进来,手里捧着个锦盒:林计吏,知府大人让我送来的。打开一看,是套崭新的湖笔,笔杆刻着二字,正是顾知府常用的那款。
大人说,幕僚笑着转述,应试得有趁手的笔,这是他年轻时考吏科用的,现在传给你。
林砚心里一暖,捧着锦盒向知府衙门方向拱了拱手。他知道,这不是普通的笔,是盼着他把二字,从账册里写到民生里去。
送木匣去驿站时,雪又下了起来。驿站的掌柜正给邮差裹脚,见林砚进来,笑着说:林计吏又寄家信?您这家书比账册还准时,每月一封,雷打不动。
林砚笑着应了,看着邮差把木匣捆在驴背上,裹紧棉袄往清河县的方向赶。风雪里,驴铃叮当,像一串流动的算盘珠,算着归乡的路。
回到账房,林砚从床底拖出个木箱。里面是他的备考物件:二哥手抄的《吏科案例集》,被翻得卷了边;顾知府改的策论稿,红笔批注密密麻麻;还有他自己画的三维记账法图谱,贴满了半箱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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