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的风像把钝刀子,刮过豫州府的城墙时带着呜咽,卷起地上的枯草碎屑,打在账房的窗纸上沙沙作响。林砚刚核完去年的漕运余账,笔尖的墨还没干透,就见顾知府的幕僚顶着寒风冲进来,棉袍下摆沾着层薄土,显然是刚从城外赶回来。
“林计吏,出事了!”幕僚抓起案上的凉茶猛灌一口,茶水顺着嘴角往下淌,“城西的麦田裂得能塞进拳头,农户说这冬旱怕是要熬不过去了。”
林砚心里一沉。他去年秋收时去云溪县核粮,见过那里的麦田——黑土肥沃,麦根扎得深,老农说“只要冬雪足,开春准丰收”。可今年入冬至今,别说雪,连场像样的雨都没下过,府衙的水缸都比往年浅了半截。
“顾大人在哪?”他站起身,案上的《农事月令》被风掀起页角,上面“腊月雪,兆丰年”的批注墨迹犹新。
“在正堂议事呢,各县的里正都来了,吵着要开粮仓。”幕僚拽着他往外走,“大人让你赶紧过去,说这事离不了你这杆‘清账笔’。”
穿过结冰的回廊,正堂里的热气扑面而来,却压不住满室的焦虑。十几个里正围着顾知府,有的拍桌子,有的抹眼泪,粗布棉袄上还沾着田里的冻土。
“顾大人,再不开仓,麦苗就真枯死了!”云溪县的里正赵德发嗓门最大,他袖口磨破了边,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,“我那村的井都见底了,农户们背着铺盖往河渠边扎,就盼着天降点水!”
“开仓?仓里的粮是预备着春荒的!”清河县的里正反驳,他手里攥着根旱烟杆,烟锅早就空了,“现在动了粮,开春要是再闹灾,喝西北风去?”
顾知府坐在太师椅上,眉头拧成个疙瘩,手指在案上的舆图上重重敲击。豫州的舆图他看了二十多年,哪块地耐旱,哪条河易干涸,闭着眼都能说上来,可这场冬旱来得太凶,连最耐旱的谷子地都裂开了缝。
“都静一静!”顾知府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威严,满室的喧哗瞬间消了大半,“林砚来了,让他说说。”
所有目光齐刷刷落在林砚身上。他刚从寒风里进来,睫毛上还沾着霜花,却没顾上擦,径直走到舆图前,指尖点在云溪、清河等几个产粮大县的位置:“赵里正,您村的麦田是沙质土还是黏土质?”
赵德发愣了愣:“沙质的,透水性好......”
“那清河县的是黏土质,保水。”林砚转向清河的里正,“您村的井深,去年挖的蓄水塘该还存着水吧?”
清河的里正点头:“存着些,够人畜喝,浇地却不够。”
林砚点头,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——这是他下乡时养成的习惯,遇着老农说的农谚、看的墒情,都记在上面。“去年冬至我在云溪,见农户给麦田盖了秸秆,说是能保墒。现在裂得深,怕是秸秆也护不住了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众人,“开仓不是不行,但得先算清三样账:一是各县真缺多少水,二是粮仓能调多少粮应急,三是怎么发粮才不会被克扣。”
“算账?算来算去,麦苗都渴死了!”赵德发急得直跺脚,“林计吏,我知道你账算得精,可这庄稼不等人啊!”
“正因为不等人,才更要算清。”林砚翻开本子,上面记着各县的存粮数、人口数,甚至还有水井的深度,“您村有三百亩麦田,每亩需水两担,三百亩就是六百担。可云溪县的粮仓只剩八百担粮,要是全拿去换水,那老弱妇孺吃什么?”
赵德发噎住了,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。清河县的里正却眼睛一亮:“林计吏是说,粮能换水?”
“能。”林砚点头,“我问过漕运的船工,淮河上游的宿州去年雨水足,粮价低,咱们可以调粮过去换水,走漕运顺顺当当的。”他看向顾知府,“但这事得公开——换多少粮,换多少水,哪个村分多少,都得明明白白记在账上,让农户们自己监督。”
顾知府眼睛亮了。他就知道林砚能拿出实在法子。这年轻人不仅账算得清,更懂怎么让人心安——灾年里,最怕的不是缺粮缺水,是缺信任。
“林砚说得对!”顾知府一拍案,震得案上的茶碗跳了跳,“就按你说的,搞‘三公开’:一是人口田亩公开,各县把需救助的农户、受旱的田亩数造册,贴在村口,谁多报、谁漏报,让乡亲们自己指认;二是发粮用水公开,调了多少粮,换了多少水,哪天发到哪个村,用大字报写清楚;三是账目公开,每笔粮、每担水的去向都记在账上,由各县的农户代表轮流核对,少一粒粮、少一担水都得说清楚!”
里正们交头接耳,脸上的焦虑淡了些。赵德发搓着手问:“那这账谁来记?别到时候又是吏员们瞎糊弄。”
“我亲自带人去记。”林砚接过话头,他从案上拿起支红笔,在舆图上圈出几个重旱区,“云溪、清河这五个县我熟,我去盯着。其余的县,由府衙派吏员,每县配两个农户代表,一个记账,一个监督,少了谁的签字都不算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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