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月初的省城,风已经带了凛冽的寒意。林砚站在财政司衙门前,仰头望着那块清正廉明的匾额——比豫州府衙的匾额气派得多,字里行间却透着更重的压迫感。
林主事,这边请。引路的吏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,姓周,脸上堆着客气的笑,眼神里却藏着审视,司长在里头等着呢,他刚开完会,特意交代要亲自跟您交接。
林砚点点头,手里的布包攥得更紧了——里面是顾知府写的推荐信,还有他整理的清河核账法要点,算不上什么硬通货,却带着他能抓住的最后一点踏实。
财政司的大堂比想象中更安静,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,吏员们低头翻账的声音都压得很低,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的味道。林砚跟着周吏员穿过回廊,心里默默数着两侧的房间门牌:户科、金科、仓科......每一块牌子都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,压得人呼吸发紧。
林主事是顾知府亲自举荐的?周吏员忽然开口,打破了沉默,顾知府在豫州的名声响得很,就是......性子太直,去年跟司长在盐税核算上争过几句,闹得不太愉快。
林砚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这是在提醒他,背后有人盯着?
我来省衙,是为了核账,不是为了站队。他语气平静,脚步没停,账对不对,数字最清楚,和谁举荐的没关系。
周吏员挑了挑眉,似乎没料到这个从县城来的年轻人说话这么硬气,笑了笑没再接话。
司长办公室比林砚想象的简朴,除了占满整面墙的书架,就只有一张宽大的梨花木案几,案上堆着半人高的账册。司长姓刘,五十多岁,头发花白,戴着副老花镜,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,却透着精明:林砚是吧?顾知府在信里把你夸上天了,说你核账比算盘还准
林砚拱手行礼:司长过誉,属下只是习惯把账算细些。
刘司长笑了,指了指案上的账册,那你看看这些,够不够?
林砚走近一看,倒吸一口凉气——最上面的账册标注着嘉靖二十三年省库收支明细,里面的数字密密麻麻,却在不起眼的角落用朱笔写着等小字,和他在豫州用的双签字备注法异曲同工,只是更隐蔽。
这是前几年的旧账,刘司长敲了敲账册,看着清楚,对吧?但你再翻到第三十七页,看看漕运损耗那栏。
林砚依言翻开,只见损耗三成四个字写得龙飞凤舞,旁边却用极小的字标着实际丈量不足两成。
有意思吧?刘司长摘下眼镜,揉了揉眼睛,前几任主事查了半年,愣是没看出问题——不是账记错了,是有人故意在损耗比例上做了手脚,用的空额补了亏空。
林砚的指尖划过那行小字,心里瞬间清明——这和他在清河遇到的鼠患损耗套路如出一辙,只是藏得更深。
省库的账,比州县的账多了三层,刘司长重新戴上眼镜,语气沉了下来,一层是汇总模糊,把各县的账混在一起算,藏起个别县的异常;二层是术语包装折损调剂这些词掩人耳目;三层......就是人情账,你懂的。
林砚点头——他太懂了。豫州府衙的王吏员曾跟他说过,有库吏借着的名义,把发霉的粮食混进新粮里充数,若不是他坚持入库必拆包查验,差点就蒙混过关。
顾知府说你有个双签字的法子?刘司长话锋一转。
林砚拿出带来的要点,在清河时,领粮人要签字,库吏要复核签字,两者对不上的,必须当场查清。到了豫州府衙,我加了第三人见证,比如村长或里正,避免两人串通。
刘司长接过要点,翻了两页,忽然拍了下桌子:就该这么干!去年查盐税亏空,要是有这法子,哪用得着吵半个月?他抬头看向林砚,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,我给你调了个帮手,姓秦,以前在仓科待过,对省库的流程熟,就是性子急了点,你们多磨合。
正说着,门被地推开,一个穿着青色吏服的年轻人闯进来,手里还攥着本账册:司长!您看这军粮拨付的账,天启五年的数字对不上......话说到一半,才注意到林砚,愣了愣,这位是?
新来的林主事,专管省库亏空核查。刘司长指了指林砚,秦越,以后你们搭伙干活。
秦越挑眉打量着林砚,眼神里带着点不服气——他在财政司待了三年,论资历本该接手这个活儿,怎么突然空降个外人?但他没说什么,只是把账册往案上一放:那正好,林主事来得巧,先看看这账?
林砚拿起账册,指尖刚碰到纸页,就感觉到秦越的目光像小刀子似的刮过来。他没抬头,翻开账册的手稳得很——从清河到豫州,他见多了这种下马威,比起赵老栓扛着锄头问你算老几,秦越这点眼神根本不算什么。
天启五年的军粮拨付,林砚指着其中一行,这里写着拨付辽东三万石,但后面的出库记录只标了两万八,差的两千石去哪了?
秦越愣了一下——他只看出总数对不上,没注意到差额具体在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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