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三十的省城,雪下得紧,鹅毛似的雪片簌簌落下来,给财政司的青瓦笼上一层厚绒。衙役们早早贴了春联,红纸上“国泰民安”四个金字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鲜亮,连空气里都飘着点松烟和糖瓜的甜香。
林砚却还在案前忙碌。他穿了件石青色的直裰,领口和袖口磨得有些发白,却浆洗得笔挺。手里那本厚厚的账册摊开着,封面上“天启三年至四年 个人核账总录”几个字是他亲手写的,笔锋方正,透着股执拗的认真。案头的炭火烧得旺,银炭跳跃着橘红色的火苗,映得他侧脸暖融融的,连眉骨上那颗小小的痣都清晰可见。
“林主事,今儿除夕,连刘司长都揣着他那宝贝算盘回家吃饺子了,你这账就不能明天再算?”秦越抱着坛烫好的黄酒进来,棉袍上沾着雪粒,一进门就化了,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。他把酒坛往案边一放,瓮声瓮气地抱怨,“总不能让你家那本账册陪你守岁吧?”
林砚抬头笑了笑,笔尖在纸上顿了顿,留下个小小的墨点:“算完才踏实。你看这炭火,烧得旺不旺,得看添了多少炭、留了多大的缝,差一点就不是那火候了——年账也是这个理。”他说着,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账册上的“核账数”一栏,“差一个数,这一年的账就像没封好的酒坛,跑了味。”
秦越凑过去一看,只见账册被仔细分成了几栏,用朱砂画了竖线隔开,每一栏的标题都用小楷写得工工整整:“核账数”“纠错处”“民生事”“功名进”“待办项”。纸页边缘已经有些卷起,却干干净净,连个墨团都找不到。
“核账三百本……”秦越念着第一栏的数字,手指在纸页上点了点,“你这是把自己当算盘使了?平均一天一本还多,铁打的也经不住这么熬啊。”
林砚笔下不停,墨线在纸上流畅地游走,淡淡道:“不算多。刚到清河时,光云溪县的赈灾账就核了五十本,那时觉得难,现在回头看,倒是打了个好底子。”
他说这话时,目光落在账册的空白处,像是透过纸页看到了去年春天的清河。那时他刚到云溪县当计吏,第一桩差事就是核赈灾粮账。县丞把一摞发霉的账册扔给他,皮笑肉不笑地说“林吏员年轻有为,这些小账就辛苦你了”。那些账册里的数字乱得像团麻,领粮人的名字重复了七八遍,发放量时多时少,最离谱的是有一页写着“李三领粮三石”,下一页又变成“李三领粮五斗”。
他硬是在粮仓旁的小屋里蹲了二十天,把五十本账册拆成“领粮人”“发放量”“签字记录”三部分,逐页比对。白天去粮仓核实际存量,夜里就着油灯把对不上的地方标出来,用红笔写清“差异原因待查”。有天夜里起了风,油灯被吹得直晃,他伸手护着灯芯,手腕不小心蹭到账册边缘,留下道浅浅的墨痕——此刻那本账册就在案头最下层,林砚眼角的余光扫过,笔尖微不可察地顿了顿。
“那时候赵老栓总说‘账是死的,人是活的’,劝我别太较真。”林砚的声音轻了些,“可我总觉得,人活着得认个死理,不然那些领不到粮的百姓,找谁说道去?”
秦越没接话,只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打开是两双新纳的棉袜,针脚密密实实:“给你的,你那双袜子都露脚趾头了,除夕穿新袜,讨个吉利。”
林砚接过袜子,指尖触到棉布的温软,心里一暖,刚想说谢谢,就听秦越指着账册的第二栏:“纠错十二处……这里面最险的,是不是云溪县那回?”
林砚笔尖微顿,墨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圈。他想起去年春天,云溪县的粮吏王二麻子虚报“损耗”,把二十石粮食偷偷运去邻县卖了,账册上却写着“被鼠患啃食”。他带着两个衙役去粮仓,蹲在地上数鼠洞——那鼠洞小得连只耗子都钻不进去,更别说啃食二十石粮食。最后在粮囤底下翻出半袋没来得及运走的新米,米袋上还印着王二麻子的私章,刻着个歪歪扭扭的“王”字。
“险的不是查出来,是查出来后的事。”林砚低声道,“那粮吏是县丞的远房表亲,夜里揣着银子来敲门,说‘这事了了,以后有你的好处’。”他顿了顿,拿起案头的茶盏抿了口,“我把银子交给了顾知府,连同他行贿的话,一字不落地记在‘纠错备注’里。”
“顾知府怎么说?”秦越追问。
“顾知府把那页备注贴在了县衙的公示栏上,”林砚的嘴角扬起点笑意,“说这种人,你退了他的银子,他还会找别人,不如摆到明面上,断了他的念想。”
那十二处纠错,每一处都藏着这样的故事。有哭着求情的——就像那次查乡绅张大户瞒报田产,张大户的老娘跪在他面前,哭自己儿子“不懂事”;有威胁恐吓的——李庄的里正放话“林吏员年轻,走路得小心些”;还有想偷偷改账的——就像上个月,库房吏员趁他外出,偷偷把“亏空五石”改成“盈余五石”,被他回来一眼看出笔迹不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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