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家覆灭的余震尚未平息,抄没的惊人财富还在持续冲击着朝野上下的神经,另一场无声的战争,已然在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战场上悄然打响。
舆论。
御书房内,灯烛彻夜未熄。陆景渊面前龙案之上,堆放的已不再是紧急军报,而是一摞摞墨迹未干的书稿。书稿最上方,是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——《柳氏逆臣传》。
他逐字逐句地审阅着,神情专注而冷峻。这并非简单的罪状罗列,而是一部体例严谨、史料详实、论述犀奇的“史传”。
其开篇并非直接控诉柳文仲,而是追溯柳家发家史,直指其祖上柳文渊于前朝末年在滁州任转运使时,侵吞军粮、资敌求荣的原始罪证(源自沈星落从兰台阁发掘的档案),揭露其家族第一桶金的肮赃与血腥,彻底撕碎了柳家百年清誉的假面。
继而以编年体的形式,详尽记录柳文仲掌权以来,结党营私、把持科举、卖官鬻爵、贪腐敛财、打压异己、甚至纵容族人为祸地方的累累罪行。每一项指控后,都附有确凿的证据来源:或是抄家所得的密信账册片段,或是苦主的血泪证词,或是被压制多年的旧案卷宗。
更狠辣的是,传记中专设一章,将其与历史上着名的奸佞权臣——如东汉梁冀、唐代李林甫、北宋蔡京等——进行对比论述,分析其手段之相似、祸国之深远,将其牢牢钉在“千古逆臣”的耻辱柱上。
最后,才详述其最新罪行:勾结北狄、密谋弑君、祸乱江山。并附上了秋狩兵变中部分被俘叛军的供词、起获的铠甲兵器照片(工巧司新研的简易拓印技术)、以及北狄王子仓皇逃窜的狼狈描述。
文笔时而冷峻如刀,剥皮抽骨;时而激昂澎湃,充满道德的愤怒。既有史家的客观,又不乏鲜明的批判立场。字里行间,都在传递一个信息:柳氏之败,非天灾,乃人祸;非陛下刻薄,实乃其罪有应得,天理昭彰!
陆景渊合上最后一页书稿,良久无声。他甚至能想象出,当这本《逆臣传》流传出去,会在士林、在民间引起何等巨大的轰动和哗然!
这已不仅仅是一份罪状书,这是一把杀人诛心的利器!一把足以彻底摧毁柳家所有政治遗产、让其永世不得翻身的重锤!
而这一切的构思、框架,乃至大部分核心史料的选择与组织,皆出自深宫那个女子之手。他只是最后审阅,并增补了部分最新的罪证。
“陛下,”身旁的心腹翰林小心翼翼地问道,“此书……是否言辞过于激烈?恐惹物议……”
“激烈?”陆景渊抬眼,目光冰寒,“对待此等祸国殃民、无君无父之逆贼,难道还要温良恭俭让吗?朕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看清楚,他们的真面目!颁行天下!立刻命国子监、各州府县学,乃至民间书坊,全力刊印!朕要在一月之内,让我大曜识字之人,尽览此书!”
“另,”他补充道,嘴角勾起一丝冷意,“将主要罪状摘要,写成白话榜文,各地衙差敲锣宣讲,务使妇孺皆知!”
“臣……遵旨!”那翰林心头巨震,深知此举必将掀起滔天巨浪,连忙领命而去。
皇帝的意志以最高的效率被执行下去。
数日后,第一批印制精美的《柳氏逆臣传》便出现在了国子监的学堂和京城的各大书坊。
起初,人们只是好奇。然而,一旦翻开,便再也无法放下。
那翔实的史料、那铁一般的证据、那纵横对比的历史视角、那力透纸背的批判……如同狂风暴雨,冲击着每一个读者的认知!
“天哪!柳家老祖竟是如此发家?”
“看看这卖官的价格!一个知府竟要十万两!”
“竟与匈奴……不,北狄早有勾结?!真是罪该万死!”
“对比梁冀、李林甫……太像了!真是太像了!原来史书上的奸臣,就在我们身边!”
国子监的学子们沸腾了,他们热血上涌,痛斥奸佞,深感读史明鉴之重要性。不少曾与柳家沾亲带故或受过其恩惠的官员,则面如土色,惶惶不可终日,生怕自己的名字下一刻就出现在某页附录之中。
茶楼酒肆里,说书人拿到了最新的脚本,唾沫横飞地讲述着《逆臣传》中的精彩段子,引得听众们拍案叫绝,对柳家骂声不绝。
各地的衙差们敲着锣,站在街口,用大白话高声宣读着柳家的罪状:“乡亲们都知道柳相爷吧?对,就是那个被抄家的大官!你们知道他贪了多少钱吗?堆起来比山还高!知道他为啥被抓吗?他不光贪钱,他还想害死皇上,把咱们卖给北狄的蛮子啊!”
“呸!狗官!”
“杀得好!陛下圣明!”
“老天爷开眼啊!”
民间的愤怒被彻底点燃了。柳家,从一个高高在上、遥不可及的庞然大物,变成了一个具体而可恨的、可以被尽情唾骂的符号。甚至连带着,所有贪官污吏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舆论压力。
与此同时,宫中传出消息。陛下感念皇后沈氏于平叛、清算中居功至伟,特旨:其可随时调阅兰台阁一切档案,并有建言修史之权。
这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——皇后不仅拥有“当下”的功绩,更开始影响对“过去”的解释与定论。
青史昭昭,善恶有报。
这句话,从未像此刻这般,充满了力量。
人们通过《逆臣传》,不仅看到了一个逆臣集团的覆灭,更看到了皇权的冷酷、法律的威严,以及……那位深居宫中的皇后娘娘,那足以定鼎乾坤、执笔历史的可怕影响力。
柳文仲在暗无天日的天牢中,得知了《逆臣传》颁行天下的消息。他没有哭喊,没有咒骂,只是呆呆地望着墙壁,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。
他输了。输得一败涂地。
不仅输了现在,输了家族,连过去和未来——那青史之上的评价,都被彻底剥夺,钉死在了耻辱柱上,永世不得超生。
这种惩罚,远比一刀杀了他,更加残忍。
碎玉轩内,沈星落的手边,也放着一本崭新的《逆臣传》。
她轻轻摩挲着封面上那几个字,眼神平静无波。
历史由胜利者书写。
而这一次,执笔的,是她。
她只是,让该受到审判的人,得到了审判。
让该昭彰的天理,得以昭彰。
窗外,秋风送爽,天高云淡。
一个时代结束了。而新的时代,正伴随着这席卷天下的舆论风暴,缓缓拉开序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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