数月过去,这座西域边城的面貌已然天翻地覆。
昔日喧嚣震天的赌坊销声匿迹,连最深幽的巷弄里也再听不到骰子碰撞的脆响。
曾经灯红酒绿、倚门卖笑的“醉春风”等风月场所,如今大门紧闭,门楣上结起了蛛网。
入夜之后,街道上空旷寂静,许多人家甚至真的做到了夜不闭户,因为巡逻的卫队盔甲铿锵、目光如炬,足以让任何宵小之徒胆寒。
表面看来,这是一派海晏河清、路不拾遗的治世景象。国王和部分大臣对此赞不绝口,将沙郎少爷奉若神明。
然而,在这强行维持的平静水面之下,暗流却愈发汹涌。
那些被剥夺了唯一“生计”和“娱乐”的原赌徒们,失去了赖以麻醉精神的鸦片,又缺乏正当的谋生技能与意愿,整日游手好闲,精力无处发泄。
很快,城中盗窃、小规模斗殴乃至拦路抢劫的案件,竟比以往有了显着的增加。他们将对赌博的“贪”,转化为了对财物的更直接掠夺。
而从良的妓女们,处境并未因法律的保护而真正改善。她们虽脱离了风尘,但过往的经历如同烙印,让她们在求职、婚嫁乃至日常交往中备受歧视与排挤。
善意寥寥,冷眼与流言却无处不在。一些不堪忍受者,甚至萌生了重操旧业的念头,只是畏惧那高悬的利剑而不敢妄动。
更广泛民众,在铁腕律法下,确实收敛了行为,不敢越雷池半步。
但他们脸上少了往日的鲜活,多了几分木然与谨慎。路上相遇,交换的眼神中常常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压抑。
对严刑峻法的恐惧取代了内心的道德约束,他们“不敢”为恶,却远未达到“不愿”为恶的境界。
这一日,李孜在几位官员的陪同下,巡视新修缮的官衙和市集。所到之处,民众无不垂首避让,恭敬异常,秩序井然。
一位随行官员谄媚地恭维道:“少爷治下,当真是弊绝风清,堪比尧舜之世啊!”
李孜面色平淡,不置可否。
他的目光掠过那些低垂的头颅,看到了他们紧抿的嘴角,看到了孩童被大人迅速拉走的惊慌,看到了街角几个无所事事的原赌徒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怼。
他心中了然,这看似完美的秩序,如同用细沙堆砌的城堡,基础并不牢固。
……
与此同时,在城西那间愈发破旧的土屋内,紧那罗正于禅定之中。
他的神识仿佛脱离了这污浊的尘世,攀升至一个玄妙的境界。然而,映入“眼帘”的并非佛光普照的净土,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、暗沉汹涌的黑色大海。
海面上,漂浮着无数扭曲、痛苦的面孔,有赌徒疯狂的双眼,有妓女麻木的神情,有民众压抑的愤怒,有恶霸狰狞的狂笑……那是被强行压制、却未曾化解的贪、嗔、痴汇聚成的业力之海。
他试图以无上佛法诵经度化,金色的梵文如同雨点落入黑色大海,却只是激起些许涟漪,便被那浓郁的黑暗吞噬、同化。
他倾尽全力,引动慈悲愿力,化作一道照亮天地的光柱,试图驱散黑暗。然而,那光柱在接触到海面的刹那,竟被无尽的怨念与执拗反弹、扭曲!
在这反弹的巨力中,他清晰地看到,海底深处,一株漆黑如墨、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莲苞,正在缓缓舒展叶片。那黑莲散发出冰冷、死寂、却又蕴含着颠覆一切秩序的力量。
幻象中,紧那罗看到未来的自己,站在那株盛开的黑莲之上,面容依旧是那般悲悯,眼神却已化作绝对的冷漠与失望。
他听到未来的自己发出浩叹,声震三界:
“佛法渡世?笑话!连这小小一城之人性都无法扭转,谈何渡尽众生?既然清净佛法无法净化这五浊恶世,那便让这魔念,重定乾坤!”
“不——!”
禅定中的紧那罗猛地惊醒,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。他剧烈地喘息着,那双永远平静如古井的眼眸,充满了惊悸与悲凉。
他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的手,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黑莲的冰冷触感。
“规则可禁行为,却难灭心魔……”
他低声自语,声音沙哑。
“沙郎施主,你以王法强行扭转世道,贫僧以佛法试图唤醒人心……到头来,你我在做的,竟是同一件事——与这亘古以来便盘踞在人性深处的贪嗔痴为敌。”
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惨淡的笑容。
“而且,我们似乎……都失败了。不,或许贫僧败得更彻底些……”
他意识到,李孜的方法至少建立了一个表面的秩序,而他的佛法,在面对那些宁愿沉溺在欲望蒙昧中、或者因恐惧而变得麻木的心灵时,显得如此无力。
带着这份明悟与沉重的忧虑,紧那罗再次找到了正在城墙上俯瞰自己“治世”成果的李孜。
城墙高大,视野开阔。下方是整齐的街巷,偶尔有卫队巡逻经过。远处,新组织的“劳役队”正在官员的监督下,挥汗如雨地挖掘水渠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