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日记本的这一页,纸张呈现出一种奇异的、近乎透明的脆薄,仿佛经历了极致的压力或高温的炙烤,边缘不再焦卷,而是光滑得诡异,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瞬间熔凝。墨迹并非书写上去的,更像是以某种方式“烙印”或“析出”在纤维之间,颜色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黑,盯着看久了,竟有微微的晕眩感。这一页没有风声的记录,只有绝对的、令人心脏停跳的寂静。】
绝望是有重量的。
它不像悲伤那样尖锐,不像愤怒那样灼热。它只是一种……均匀的、致密的、无孔不入的重。压在你的肺叶上,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铅汞;坠在你的四肢百骸,让抬一下手指都需耗尽全身气力;更沉甸甸地淤积在意识的最底层,像永不流动的沥青,将所有翻腾的思绪、残存的希望、甚至求生的本能,都牢牢粘住,拖向无声无息的黑暗。
我看着汉克。他胸腔的起伏已经微弱到几乎看不见,只有贴近了,才能察觉那覆盖着污浊纱布的胸膛,极其缓慢地、令人心碎地,凹陷,再极其艰难地,弹起一点点。那口咳出的黑血,在他下巴和毯子上凝结成丑陋的、象征终点的印记。莉娜维持着伸手去接掉落湿布的姿势,一动不动,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塑,只有眼角那行迟来的、冰凉的泪水,沿着她沾满灰尘的脸颊,划出一道清晰的、绝望的湿痕。格雷手里的刺刀和磨石无声滑落,他依旧盯着汉克,但眼神已经空了,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,只有一片反射着将熄火光的、冰冷的镜面。老猫的背影,彻底融入了那堆冰冷破碎的零件阴影里,分辨不出轮廓。埃罗教授的门缝后,再没有任何动静。
寂静。不是没有声音,而是所有声音——汉克濒死的呼吸,莉娜压抑的抽噎,火苗最后的噼啪,甚至我自己血液流动的轰鸣——都被那厚重的绝望吸附、吞没,变成了这寂静本身的一部分。整个世界,这卡莫纳大学的废墟,这灰暗的天穹,这篝火旁围坐的、一群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剪影,都在这绝对的、沉重的寂静中,缓缓下沉。
我攥着日记本的手指,因为过度用力而麻木。大脑里一片空白,不是思考的空白,而是存在本身的空白。阿贾克斯还在钟楼上吗?内尔斯还在静思处吗?刻在墙上的那些字……“青春”、“光明”、“幸福”、“宇宙”……它们还在吗?它们有意义吗?在这一刻,在汉克即将消散的生命面前,所有那些宏大的、激昂的、关于复兴与未来的信念,都变得轻飘飘的,像一个最残酷也最无聊的笑话。
生于卡莫纳,长于……永夜。死于永夜。或许,这才是真相。我们所有的挣扎,聚集,宣言,探索,不过是在这注定的、漫长得令人麻木的死亡过程中,一段略微嘈杂些的插曲。
就在这时,我感觉到……停滞。
不是情绪的停滞,是物理的、确凿无疑的、违反了所有常识的——停滞。
汉克胸膛那微弱到极致的起伏,定格在凹陷最深的那一帧。
莉娜眼角的泪珠,悬停在脸颊中段,将落未落。
格雷空茫眼神中映出的那点将熄火光,凝固成一小团僵硬的光斑。
老猫背影边缘,一根翘起的、沾满油污的头发丝,以违背重力的角度,凝固在空中。
飘落的灰尘,停滞。
空气的流动,停滞。
声音……连那被绝望吸附的、底层的寂静,也凝固成了某种具有实质的、冰冷的固体。
时间,停了下来。
不,不对。是我的感知,被抽离了出来,放入了一个时间流速为零的……“夹层”?
我还能“想”。但这思想也像是被冻住了,缓慢,艰涩。我试图转动眼珠,看向静思处的方向,想看是否与内尔斯有关。但脖颈的肌肉无法响应这个简单的指令。我只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,视线固定在前方那令人心碎的场景上。
然后,他出现了。
就在那凝固的篝火旁,在汉克、莉娜、格雷与我之间,那片因为光线扭曲而略显模糊的空气里。
阿曼托斯博士。
不是以往在我意识海中响起的声音,也不是在木屋里展示神骸时那相对清晰的虚影。这次,他的“出现”更加……直接,也更加不稳定。
他就像是从停滞的时空中直接“析出”的一道半透明轮廓。边缘不断波动、弥散,如同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,时而清晰到能看清他旧式研究服上第三颗纽扣的细微划痕,时而又淡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人形光晕。他的面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,也都要……苍老。那不是岁月留下的皱纹,而是一种更深邃的、仿佛承载了过多知识、见证了过多湮灭的疲惫与沧桑,刻在他眼神的每一道纹路里。
他站在那里,微微低头,目光平静地扫过凝固的汉克,扫过泪珠悬停的莉娜,扫过眼神空洞的格雷,最后,落在了我的脸上。
没有声音。在这个时间停滞的夹层里,声音失去了传播的媒介。但他的话语,直接在我那近乎冻僵的意识核心中响起,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钻石,棱角分明,砸进一片虚无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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