克西姆斯一
林仆骑士
烫。
妈的,后背那一片烫得厉害。不是火焰舔舐那种尖锐的疼,是种迟钝的、深埋进肉里的灼热,像有人把烧红的铁砧塞进了我肩胛骨之间,然后告诉我:“背着,别放下。”
我能感觉到有黏稠的东西正顺着军服里衬往下淌,温热的,滑腻的,每流一寸,身体就冷一分。地面冰凉,粗糙的水泥碎渣硌着我的侧脸。空气里飘着股怪味——火药辛辣的余韵,金属烧熔的焦臭,还有……一股甜腻腻的,像是打翻了糖罐又混进了铁锈的腥气。那是血,很多很多血,别人的,可能也有我的。
视野在晃。不是我在晃,是应急灯那暗红色的光晕在晃,像一只充血的眼球,在坍塌通道的裂缝后面,一眨,一眨,冷漠地瞧着下面这摊狼藉。
呵,最后就这么个地方。一条他妈的五米宽、二十米长的水泥管子,连个窗户都没有。还不如北境的山林,至少死的时候能看见天。
耳朵里嗡嗡的,像是隔着一层厚棉被听世界。远处联军的炮击声变得很遥远,成了背景里沉闷的鼓点。更近处,是碎石偶尔滑落的簌簌声,像有老鼠在啃噬这座钢铁坟墓的根基。还有……我自己的呼吸。粗重,带着哨音,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胸口那团火烧火燎的地方更疼几分。肺大概穿了孔,我能尝到喉咙深处涌上来的那股铁锈甜腥。
左手彻底没知觉了,像截不属于我的木头。右腿大概也断了,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别在碎石下面,但不怎么疼,只是沉,沉得像灌了铅。也好,省得待会爬起来的时候麻烦——虽然我知道,我他妈再也爬不起来了。
视线开始模糊,那些红色的光晕晕染开来,像劣质的颜料泼在脏水里。
老子这辈子,见过太多人死了。
第一次是在北境,黑金的“净化队”冲进我们屯子。我躲在柴火垛后面,看着他们把老约翰——那个总请我喝劣质麦酒、教我认草药的光棍老头——拖到村口空地上。他们没开枪,用刺刀。一刀,一刀,慢条斯理,像是在分解一头牲口。老约翰没叫,只是瞪大了眼,看着灰蒙蒙的天,直到眼里的光彻底熄灭。血渗进冻土,开春的时候,那里长出的草特别茂盛,也特别红。那年我十七岁。
后来,我自己也开始让人死。用枪,用刀,甚至用石头。在黑金矿井暴动的时候,我掐死过一个监工,那家伙眼球凸出来,舌头伸得老长,脸憋成酱紫色。他临死前瞪着我,眼里没有仇恨,只有一种纯粹的、动物般的惊恐。那一刻,我发现自己手很稳,心跳都没快几下。
我们管这个叫“复仇”,叫“正义”。给杀戮披上件好看点的外衣,好像血就不是血了,命就不是命了。
跟着队长以后,杀的人更多了,也更“专业”了。隔着几百上千米,十字线套住,扣扳机,镜筒里那个黑点应声倒下。有时候是个军官,有时候只是个哨兵,可能刚换完岗,正掏出家里寄来的信。看不见表情,听不见惨叫,只有目标“清除”的报告。干净,利落,符合“战场效率”。
队长说,我们是在为更重要的东西战斗,为了“迟到与未见的公义”,为了不让老约翰那样的惨剧再发生。我信,至少大部分时候信。不然这八年,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变成尸体,或者像我这样变成等着咽气的烂肉,图什么?
可有时候,尤其是现在,躺在这冰冷的水泥地上,等着血慢慢流干的时候,我他妈就忍不住想:
这些“更重要的东西”,这些“公义”、“未来”、“解放”,它们到底是个啥形状?多重?摸得着吗?
张天卿统帅在广播里讲,在动员会上喊,说得热血沸腾。我听着,也觉得该是这样。可然后呢?命令下来,我们去打锈蚀峡谷,去打翠玉河谷。我们冲,敌人拦,炮弹炸,子弹飞,人像麦子一样一茬茬倒下。那些倒下的兄弟,他们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,是“为了公义”,还是“妈的我好疼”,或者只是家后院那棵歪脖子树的模糊影子?
尤文那小子,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,他真信那些蓝图,信技术能改变一切。他看我们这些老粗,大概像看某种必要的、但终究不够“文明”的工具。也好,有信的东西,死的时候大概能舒服点。
队长呢?弗雷德,林中人。他信什么?我跟他八年,没琢磨透。他好像什么都不信,又好像把什么都背在了自己身上。他看目标的眼神,和看一只挡路的鹿没什么区别,冷静得吓人。但他又总戴着那枚旧婚戒,擦枪擦到一半会盯着它发呆。那里面肯定锁着什么东西,比所有“公义”都沉的东西。他救过我的命,不止一次。我这条命,早就该还给他了。今天,算是还清了。
这操蛋的世界,就是个巨大的绞肉机。
一头塞进去活生生的人,有爱有怕、会哭会笑的人。另一头吐出来一堆冰冷的数字:“歼敌多少”、“伤亡几何”、“光复面积”。那些制定计划、在地图上画箭头的大人物们,他们关心这些数字,关心战略节点,关心政治影响。他们口中的“必要牺牲”、“值得代价”,轻飘飘几个字,就是我们这些人全部的血肉、记忆、和还没来得及过完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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