维特斯一
最后的贵族火柄
雨。
又是雨。敲打在书房彩绘玻璃窗上的声音,细密而固执,像时间本身在叩问。壁炉里的火焰跳动着,将我的影子投在身后那排橡木书架上——那些是我父亲,我祖父,一代代维特斯公爵收集的典籍。但此刻,它们的书名在阴影里模糊不清,如同我们家族四百年守护的这个河谷,正在被雨水和硝烟一同冲刷、稀释。
我坐在那张坐了四十年的高背椅上。真皮椅面早已磨出了我身体的形状,扶手处皮革被磨得发亮,露出底下深色的木质。左手边的小几上,那杯红酒已经凉透了,暗红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凝滞不动,像一块凝结的血。
汉斯走了。
半小时前,他带着维希顿联邦的所有文件和随从,乘直升机离开了。没有告别,只有管家老亨利低声的汇报,和窗外旋翼搅碎雨幕的轰鸣。他说联邦需要“重新评估局势”。
重新评估。
多体面的词。翻译过来就是:你们要输了,我们不想沾上一身腥。
我端起那杯冷酒,抿了一口。酸涩,单薄,完全没有初开瓶时那种复杂的、来自旧大陆阳光与土壤的芬芳。酒不会变,变的是品酒的人。或者,变的是这个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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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记忆闪回·四十年前继承爵位)
闭上眼,我能清晰地看见四十年前的那个下午。也是秋天,但阳光金黄,把翠玉河谷的麦田染成一片流动的熔金。我二十二岁,穿着过于宽大的公爵礼服,站在城堡主厅那幅巨大的家族肖像下。肖像里,我的父亲——第七代维特斯公爵,穿着猎装,手持猎枪,眼神锐利地望向画框之外,仿佛能穿透时光,审视着他这个刚从旧大陆留学归来、满脑子农业经济学和哲学书籍的儿子。
老管家——那时候还不是亨利,是他父亲——将象征着家族权柄的印章和那把传承了四百年的佩剑交到我手中。剑很沉,镶满宝石的剑鞘压得我手腕发酸。父亲的声音(那时他已缠绵病榻)透过厚重的帷幔传来,虚弱却清晰:
“赫克托……记住,维特斯家族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。我们是……管家。我们的责任,是让它肥沃,让它丰饶,让生活在这上面的人,免受饥荒、战乱、和暴政的侵扰。剑,不是用来征服,是用来守护这管家的职责。”
我握紧了剑柄,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。我看向窗外那片金色的海洋,心中涌起一股年轻的、近乎浪漫的责任感。我要用我所学的知识,让这片土地成为卡莫纳的粮仓,成为混乱时代里的绿洲。
我确实做到了。
目光落在书桌暗格里取出的羊皮日记本上。封面是柔软的深棕色山羊皮,边角已经磨损,露出底下浅色的纤维。我翻开它。墨水的味道混合着旧纸张特有的、类似干草和灰尘的气息,扑面而来。字迹从最初的青涩飞扬,逐渐变得沉稳工整,记录着四十年来的点点滴滴:引进新灌溉系统的兴奋,第一次丰收节与领民共饮的喧嚣,寒冬开仓放粮时那些感激又畏惧的眼神,还有赫克托出生时,我在那一页画下的、笨拙的婴儿襁褓简笔画……
我做到了一个“好管家”能做的一切。我没有像其他旧贵族那样压榨领民,没有卷入无意义的军阀混战,在黑金的高压下小心翼翼地周旋,用粮食和矿产换取自治的空间。我修建学校,引进医生,甚至在城堡里建立了图书馆——虽然能进来读书的,大多是领内官员和富户的孩子,但这已经是这片土地上罕有的文明火种。
我以为,这就是秩序。一种自上而下、温和开明、以守护和延续为核心的秩序。像一座精心打理的花园,每一株植物都有它的位置,园丁(我们家族)负责修剪、灌溉、驱虫,让花园整体繁荣。
可我忘了,或者不愿去想:那些被“修剪”掉的枝叶是什么感受?那些渴望阳光却生在背阴处的种子,会不会想掀翻整个花园的布局?
张天卿,就是那颗想掀翻一切的种子。
不,他不是种子。他是野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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战争逼近
隐约的炮声从北方传来,隔着厚重的石墙和雨幕,变得沉闷,像大地消化不良的腹鸣。空气里除了雨水的湿润、旧书的尘味、冷酒的酸涩,开始混杂进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糊气息——不是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味道,是麦田、房屋、乃至血肉被焚烧后,随风飘来的、令人作呕的甜腥。
我的翠玉河谷在燃烧。
那些我亲手规划的水渠旁,金黄的麦穗在火中卷曲、碳化。那些我资助修建的校舍,可能只剩下断壁残垣。那些曾在我面前脱帽致意、称呼我“公爵老爷”或“大人”的农民、工匠、小商人,此刻正拖家带口,在泥泞和恐惧中逃亡,或者……已经变成了炮火下的数字。
“为了人民!”
我几乎能想象出那些北境士兵高呼口号冲锋的样子。他们眼中燃烧着我不理解的火焰。张天卿给他们灌输了什么?平等?自由?打破一切旧枷锁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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