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历十七年九月,秋风带着肃杀之气席卷江南。南京文华殿内,监国朱常沅推行的度田清税新策,在经历了初期的激烈对抗与策略调整后,似乎进入了一种微妙的“僵持”阶段。然而,这表面的平静之下,改革正以另一种形式,更深地触及这个古老帝国的肌理与神经,激起更为复杂、也更为隐蔽的漩涡。
殿内的气氛与前几次的凝重激昂不同,更多了几分沉郁的审慎。朱常沅面前摊开的,不再是措辞激烈的奏报,而是数份来自三试点、行文冷静、数据详实,却字里行间透着更深忧虑的“阶段性条陈”。李元胤、沈廷扬、陈邦彦(已自南巡回京复命)、万元吉、沐涵等人分坐两侧,人人面沉似水。
“看来,陈卿南巡带回的调整方略,各地已在试行。”朱常沅放下手中蒋臣从南昌发来的条陈,声音平稳,“南昌方面,引入外府吏员,重定军屯份额,公开招租部分清出隐田……措施不可谓不用心。新增清出田亩,累计已近两万亩,自首及清出丁口,逾四百。表面看,成效显着。”
陈邦彦微微躬身,脸上并无喜色:“监国明鉴,臣与蒋臣、江西巡抚反复核查,此两万亩新增田亩,十之六七,皆为 中下田、山田、滩涂,且多系历年战乱抛荒、产权模糊 之地。真正从地方豪绅、卫所军官 口中夺回的上等膏腴,不足三成。至于新增丁口,多为老弱妇孺、依附佃户,青壮男丁、尤其是可充赋役的‘成丁’,隐匿依旧严重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道:“更为棘手者,在于对策之反制。蒋臣奏报中所言‘士绅软抵抗转入地下’,今已现出清晰脉络。其法有三,尤以第三法,最为阴损,直击赋役根本。”
“讲。”朱常沅目光锐利。
“其一,曰‘田皮田骨,两相分离’。”陈邦彦显然深入调查过,“此乃江南旧弊,于今尤烈。豪绅将田产之所有权(田骨)与耕作权(田皮)分离,田骨或寄于故宦、寺观名下,或虚悬;田皮则辗转租赁,形成一田多主,一佃多东 之局。清丈时,只追田骨,则田主推诿不知;若问田皮,则耕者但知交租,不知地主。赋税徭役,竟无处落实。蒋臣在南昌县便遇数起,田亩明明已清出在册,然应纳钱粮,历年拖欠,追索之下,田骨之主言‘田已典卖,与我无干’;田皮之佃言‘但种田交租,赋役非佃户事’。官册有名,而税无所出!”
殿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吸气声。这是利用产权关系的复杂性,彻底架空朝廷的征税权。
“其二,曰‘赋役转嫁,摊丁入亩’——此‘摊丁入亩’,非朝廷均平之政,乃土豪转嫁之恶法!”陈邦彦语气加重,“朝廷清丁,本为均平徭役。然地方豪强,利用其掌控乡里、勾结胥吏之便,在编制新黄册、审定户等 时,将本应由其荫户、佃户、奴仆承担之丁银、徭役,或明或暗,转嫁 到那些清丈后田亩略有增加的自耕农、小地主 头上!更有甚者,操纵‘里甲’、‘粮长’ 之任,包揽钱粮,对小民额外加收‘火耗’、‘解费’,对豪绅则暗中减免。结果便是,度田之后,部分豪强税负未增,甚或略减;而众多老实自耕农、小地主,反因‘田亩增加、户等提高’,税赋徭役陡增!民怨沸腾,竟集于‘度田’本身,而不知罪在豪强与胥吏勾连!”
“岂有此理!”万元吉气得胡须直颤,“此乃移祸江东,败坏新政!”
“还有其三,”陈邦彦神色无比凝重,“此法最为致命,直指朝廷度田之根本目的——财政增收。臣在南昌暗访得知,地方应对朝廷‘溢功奖赏’、‘严惩舞弊’之策,已形成一套心照不宣的‘共谋’。胥吏、豪绅、乃至部分州县佐贰官,联手做高‘清出田亩、丁口’的数字,以应付考成,领取奖赏。然,所报新增赋税额度,却远低于应有之数。其手法,或在核定田亩等则 时故意压低,或在折算银钱 时高报折耗,或在征收环节 故意拖延、豁免。最终,账册上田亩丁口大增,朝廷颜面有光,地方官胥获奖,豪绅利益无损,而国库实收,增长寥寥!此所谓‘数字出政绩,政绩出官位,而国帑依旧虚’!”
“好!好一套‘阳奉阴违,上下其手’的组合拳!”朱常沅抚掌,声音里听不出喜怒,却让殿中温度骤降,“田皮田骨,架空产权;赋役转嫁,转移矛盾;数字游戏,虚增实减。如此一来,孤的度田清税,在南昌便成了一场轰轰烈烈、人人得利(除了朝廷和百姓)的滑稽戏!蒋臣、还有江西巡抚,他们就毫无察觉?毫无办法?”
陈邦彦苦笑:“蒋臣岂能不知?然此乃系统之弊,非一人一时可解。田皮田骨,涉及民间数百年之积习与复杂产权关系,非强力难以厘清,然强力过甚,又恐激起民变(小民亦借此谋生)。赋役转嫁,胥吏与地方豪强盘根错节,且手法隐蔽,查证极难。至于数字游戏……朝廷考成,首重‘数目’,底下自然投其所好。蒋臣已处分 数名涉嫌操纵册籍的州县户房书吏,然新人上位,不久亦难免同流。其曾对臣言:‘清丈易,清心难;得田易,得税难。’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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