麦苗抽穗那日,天光是温的。
不是春寒料峭的凉,也不是夏日灼人的烫,而是一种沉甸甸的、饱含浆液的暖,裹着青涩谷香,在田埂上缓缓流淌。
风也懒,只偶尔掀一掀麦芒,像母亲用指尖轻轻拨开孩子额前碎发。
昭影蹲在最南边那道垄沟旁,赤脚踩进松软的泥里。
脚底沁凉,却踏实——那是土地真正活着的温度。
她手里攥着一茎刚折的嫩麦秆,叶尖还悬着晨露,将坠未坠,颤巍巍映着天光。
她低头,在湿润的泥地上,极轻、极慢地描下第一笔。
“苏……”
草茎划过泥面,微陷,留下一道浅浅水痕。
风忽至,不急不徐,拂过麦浪,一株青翠麦子应声斜了,茎干微弯,穗尖恰好垂向那笔画末端,仿佛替她收了个稳稳的顿笔。
她没抬头,屏息,落第二笔。
“锦……”
又一阵风。
再斜一株。
穗尖垂落角度,竟与她心中所想的横折钩分毫不差。
第三笔未落,她已懂了。
不是她在写名字,是麦子在教她怎么写。
她手腕微顿,呼吸放得更轻,仿佛怕惊扰一场正在发生的神迹。
草茎蘸露,再起,再落——一笔一划,皆由风校正,由穗垂定,由整片麦田无声托举。
泥地上的字渐渐成形:“苏锦瑟”。
三字连缀,不张扬,不悲怆,只是低垂着头,深深扎进泥土,像三粒未落的种。
远处传来扁担压肩的吱呀声。
夜粥郎来了。
他挑着两只旧木桶,桶沿磨得发亮,里头盛着今晨新熬的粟米粥,热气被晨光滤得极淡,只余一缕若有似无的甜香。
他脚步未停,径直走到昭影身后半步,放下担子,取下一只粗陶碗,碗底垫着厚棉布,温而不烫。
他没说话,只将碗轻轻搁在她手边。
碗沿微倾,粥面浮着细密油星,几粒金黄粟米沉在底下,像散落的星子。
而就在碗底中央,静静卧着一片梅瓣——晒得极干,薄如蝉翼,边缘微卷,青红相间,透出经年不散的冷冽清气。
是昨夜灶灰堆里那株梅树上摘的。
他攀上矮墙时,袖口蹭落一星灰,指甲缝里还嵌着树皮碎屑。
昭影没碰粥,只盯着那片梅瓣看了三息。
然后,她忽然伸出小指,蘸了碗沿一点将凝未凝的粥汤,在泥地上“苏锦瑟”三字右侧,轻轻点下第四点。
不是字,是印。
一个小小的、湿漉漉的、带着体温与甜味的印。
这时,老陶头孙子扛着新刨的木桩晃了过来,木纹新鲜,泛着微白浆色,桩头还沾着山坳背阴处的潮气。
他抹了把汗,蹲在昭影身旁,瞥见泥地上那三个字,又看看她脚边那只碗、那片梅瓣,忽然问:“你娘的名字……要刻在哪块石上?”
昭影摇头。
她没看木桩,也没看远处山腰上那些残破的旧碑基,只将手掌慢慢按进身侧松软的黑土里,五指张开,像幼苗初生的根须。
“不刻石。”她声音很轻,却字字坠地,“种进麦子里。”
老陶头孙子一怔。
她仰起脸,麦芒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金影,目光清澈,却沉得惊人:“等收成那天,每颗麦粒都念一遍。”
风忽然静了。
连掠过耳畔的蝉鸣都顿了一瞬。
老陶头孙子喉结滚了滚,没接话。
他想起祖父咽气前最后一句话,枯瘦手指抠着土炕沿,指甲缝里全是洗不净的泥:“真正的碑……长在人心里,不在山头上。”
他低头,望着自己怀里那根崭新的木桩,忽然觉得它太硬,太直,太沉默——不像碑,倒像一根尚未学会弯腰的倔强麦秆。
他没再问,只默默起身,扛着木桩往北边田埂走。
可走了几步,又停下,回头望了一眼。
昭影已捧起一小块写满名字的湿泥,小心掰开,埋进垄沟最深那道缝隙里。
泥片入土,无声无息,只余一抹微润的暗痕,像大地悄悄合拢的一道唇。
老陶头孙子没再动。
他只是站着,看着。
田那头,顾夜白直起腰,抹了把额角汗,犁铧斜倚在田埂,刃口朝天,映着日光,冷而钝。
他没走近,只远远望着女儿跪坐的身影,望着她埋下泥片的动作,望着她衣摆沾泥、发丝微乱、脊背却挺得比新插的麦秆更直。
良久,他转身,从犁铧后抽出一块铁片——不过巴掌大小,边缘崩豁,暗青泛褐,是孤辰剑熔铸成犁铧时,唯一不肯融尽的剑脊残骸。
他曾用它劈开风云录总楼朱漆大门,门匾裂作两半,墨字飞溅如血。
此刻,他握着它,走向那处新埋泥片的垄沟。
没有叩地,没有祭告,只是俯身,将铁片垂直插进松软的土中。
位置不高,不高过麦苗初扬的穗,不高过路人的膝盖,不高过一只麻雀跃起的高度。
它只是立在那里,沉默,坚硬,泛着幽微冷光,像一道不肯倒下的脊梁,替一捧泥、一个名、一句未出口的诺言,守着寸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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