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刚刺破山脊,青灰的天色里浮着一层薄雾,像未揭的盖头。
顾夜白站在灶房窗下,没动。
他赤脚踩在微凉的青砖上,裤管还沾着昨夜犁田时甩上的泥点,指节粗粝,掌心覆着茧——那是剑柄磨的,也是犁把压的,更是十年来日日攥紧又松开、松开又攥紧的余痕。
他手里托着那只空碗。
粗陶,釉面糙,碗底一圈暗褐,是经年烟火熏出的包浆。
可今日不同。
昨夜夜粥郎送粥来得晚,走时步子比往常更轻,连扁担压肩的吱呀声都压低了三分。
顾夜白没接碗,只盯着碗底那粒新搁的麦子——青黄饱满,腹沟笔直,不像随手撒的,倒像量过尺寸、择过朝向,才稳稳落进粥汤将凝未凝的油星中央。
他没吃。等夜粥郎一转身,他便将空碗搁上窗棂。
晨光斜切进来,不温不火,却极清。
光一照,碗底釉色竟显出异样:不是浑然一体的褐,而是两层——上层温润泛哑,下层却沉得发青,边缘极细,若不侧目斜睨、不借这角度、不屏息凝神,根本看不出那一线分界,像大地深处一道未愈的旧裂。
他指尖缓缓摩挲过去。
触感微滞。
不是釉裂,是工痕。
顾夜白喉结一滚,忽然想起那个雨夜。
苏锦瑟坐在灶台边,袖口卷至小臂,手腕白而韧,正用烧焦的槐枝蘸灰,在另一只碗底写“苏锦瑟”三字。
火光跳动,她头也不抬,声音却像炭火里煨熟的栗子:“最安全的密信,藏在百姓每日捧起的东西里——因为没人会摔它,也没人敢洗它。”
他当时没应声。
可那一句,他记到了今天。
风忽起,掀动窗纸,“噗”一声轻响。
顾夜白没回头,只垂眸。
就在这时,一只小手从他腰侧探来,带着灶灰的微涩与余温,轻轻按在碗沿。
是昭影。
她踮着脚,仰着脸,额角还沾着一点没擦净的灰,眼睛却亮得惊人,像刚被露水洗过的星子。
她没说话,只飞快抓起灶膛边一把冷灰——不是浮灰,是底下沉着的、带微温的陈年灶灰,细如粉末,泛着青白。
她指尖一捻,灰落碗沿,旋即画圈——不是乱抹,是顺时针,三圈半,纹路细密如螺,首尾衔合,严丝合缝。
顾夜白呼吸一顿。
灰遇碗壁微温,竟未散,反似活物般缓缓下沉,沿着釉面隐线游走,所过之处,釉色微微发亮,像被热气唤醒的蛇鳞。
“咔。”
一声极轻的机括声,细如竹篾绷断。
碗底中央,一道细缝悄然绽开。
昭影眼睫一颤,小嘴微张,却没出声,只猛地攥住顾夜白的手指,指甲掐进他掌心——不是害怕,是兴奋,是血脉里奔涌的、终于触到答案的震颤。
顾夜白没抽手。
他任她攥着,目光却死死钉在那道缝上。
门“吱呀”一响。
小篾儿喘着气冲进来,衣摆兜风,怀里还抱着半截刚削好的竹簧,见状二话不说,蹲下身,掏出随身那把黄铜小刀——刀尖薄如蝉翼,刃口磨得泛青,是他娘留下的唯一东西。
他屏住气,刀尖沿灰线轻探,一撬、二旋、三压。
“嗒。”
碗底弹开。
内里无米无水,只蜷着一卷薄如蝉翼的桑皮纸,轻得几乎无重,却在晨光里泛出幽微的银纹——那是掺了云母粉的特制纸,遇光则显字,遇水则隐迹,三年不朽,十年不脆。
顾夜白伸手,指尖悬停半寸,终是落下。
他展开。
纸面素净,唯有一幅草图:提灯女背影渐远,裙裾飞扬如焰,足下炊烟升腾,而她转身刹那,发丝飘散处,竟化作漫天麦雨——颗颗饱满,粒粒垂首,坠入泥土前,每颗麦芒都映着一点微光,像无数双睁开的眼睛。
再往下,是伞。
她手中那把黑油纸伞撑开半幅,伞骨嶙峋,却非竹非铁,竟是由一页页撕碎又拼合的《风云录》残页编成——榜首沈砚舟的名字被墨汁狠狠涂黑,底下露出原纸肌理,而伞尖所指,正是一行未干的朱砂小字:
“此榜已死,新榜在土。”
顾夜白指尖一颤。
纸页微响。
他忽然想起昨夜,自己将孤辰剑鞘夹层里那枚梅籽攥得太紧,硌出血印;也想起麦田深处,昭影跪在泥里,十指深陷,捧出那块焦黑木片时,睫毛上颤着的不是泪,是光。
原来她早把退路,埋进了所有人捧起的碗里。
原来她不要香火,不要碑文,不要榜首之名。
她只要一碗粥尚温,一盏灯未熄,一个孩子记得怎么用灶灰画圈,就能把真相,从地底,从灰堆,从碗底,一寸寸,捧出来。
顾夜白握纸良久,终于明白:苏锦瑟早已设计好退场。
她不要神位,只要人间烟火记得她曾来过。
他将纸卷塞回碗中,对昭影低声道:顾夜白指尖还残留着桑皮纸的微凉与云母粉的细涩感,那点幽光仿佛已渗进皮肤,顺着血脉爬向心口——不是灼烫,而是沉甸甸的、带着体温的托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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