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汛的腥气,先于雨水一步爬上了田埂。
风里裹着河底淤泥的土腥、陈年水草的微腐,还有一丝铁锈般的凉意——那是上游闸口松动的征兆。
老陶头孙子肩挎铜尺、腰悬界牌,青布短打被晨雾洇出深色水痕,脚上那双新纳的千层底,刚踩上顾家田头,鞋尖便陷进半寸湿泥。
他抬眼。
犁沟还在。
昨夜新翻的褐土在晨光下泛着油润光泽,首尾相衔,环抱麦田,温顺得像大地自己咬合的唇。
可就在这闭环之外——东侧那道陡坡底下,向来长满荆棘、盘着蛇蜕、连野兔都不愿驻足的乱石坳,竟被人连夜削平了三丈见方的地皮!
新土翻得极深,黑得发亮,垄沟齐整如刀裁;一排梅苗刚栽下,枝干细瘦却挺直,根部覆着湿润黄泥,每株旁都压着一块鹅卵石——不是镇土,是防风,是护芽,是怕夜里露重折了新梢。
老陶头孙子眉头一跳,铜尺“啪”地扣回腰间皮套。
他几步跨过去,蹲身,指尖捻起一撮土——松、润、微甜,分明掺了灶灰与陈年豆渣肥。
再拨开浮土,底下竟埋着半截朽木桩,刻痕模糊,却依稀可辨“永安”二字残角。
他霍然抬头。
顾夜白就站在坡顶。
没扛犁,没束发,只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衫,袖口挽至小臂,露出筋络分明的手腕。
他左手拎着一只竹筐,筐底垫着麻布,里面静静卧着半袋麦种,粒粒饱满,金黄泛青,还带着仓廪深处的干燥暖意。
风掠过坡面,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,也掀动筐中麦种一角——其中一颗滚落筐沿,顺着斜坡骨碌碌滑下,在新翻的泥土上拖出一道细浅白痕,像一道未写完的批注。
老陶头孙子喉结动了动:“顾叔……此地属官荒,未报户帖、未领垦引,按律,该罚粮三石,充作春汛备仓。”
话音落地,四周骤然静了。
连麦浪都屏住了呼吸。
顾夜白没看铜尺,也没看界牌。
他只是垂眸,盯着那颗停在坡底的麦粒——它卡在两块碎石之间,一半陷土,一半朝天,壳上还沾着一点昨夜未干的霜气,在微光里泛出细碎银芒。
他慢慢蹲下,右手伸进竹筐,不取麦种,反从最底层摸出一只油纸包。
纸已泛黄,边角微卷,打开时簌簌落下几星桂圆干的碎屑——蜜香混着陈年药气,猝不及防撞进人鼻腔。
他将纸包轻轻放在老陶头孙子膝头。
“若算违例,”他声音不高,却字字沉进湿土,“罚我补粮。”
顿了顿,他抬起眼。
目光不锐,不冷,甚至没有一丝波澜,可那里面压着的东西,比铜尺更直,比界碑更硬——是三年前雪夜追仇时踏碎的冰河,是百场皮影开锣时绷紧的丝线,更是昨夜俯身栽梅时,指腹摩挲过幼嫩树皮那一瞬的笃定。
“补多少,你定。”
风忽起,卷起纸包边缘,露出底下墨迹未褪的四个小字:暖胃,更暖心火。
老陶头孙子指尖一颤。
他认得这字迹——不是苏锦瑟当年写在戏箱上的工整小楷,而是夜粥郎在村口告示栏背面,用炭条替人代笔时惯用的、略带顿挫的隶意。
可这包桂圆干……他分明记得,三年前大旱,全村断粮七日,就是这包东西,混进最后三升粟米里,熬成了三十户人家的续命粥。
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喉咙却被什么堵住。
就在这时,一只小手猛地攥住了他腰间青布衣角。
昭影不知何时跑上坡来,赤脚沾泥,发辫散了一半,小脸仰得极高,眼睛亮得惊人,像把烧红的炭淬进清泉里。
她踮起脚,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——掌心摊开,躺着一枚昨夜新编的麦环,还带着她体温的微潮。
“我娘说过!”她声音清脆,劈开凝滞的空气,“荒地不荒心!”
风猛地一旋,麦环在她掌心微微晃动,麦秆韧而柔,环形虽歪,却稳稳不散。
“爹种的是‘谢土’!”她一字一顿,小胸脯起伏,“不是占田!是谢它收留我们,谢它养活麦子,谢它……让娘的灯,还能照见回家的路!”
老陶头孙子怔在原地。
铜尺硌着胯骨,生疼。
他下意识摸向怀中——那里贴身揣着一张叠得方正的旧纸,边角磨损,泛着经年汗渍浸染的微黄。
祖父临终前塞进他手里时,枯瘦手指抖得厉害,只说了一句:“别急着画线……先看看土底下,埋着谁的骨头。”
他指尖在纸角摩挲了一下。
没逃出来。
只是缓缓吸了一口气,湿冷的风灌进肺腑,带着新土、麦香、桂圆蜜,还有一丝极淡、极淡的、梅枝初绽时才有的清苦气息。
他低头,看着昭影掌心那枚麦环。
麦节微凸,环形微斜,却牢牢箍着她的小小手掌,像一道不肯松开的誓约。
远处,第一滴雨,终于砸在新翻的垄沟里,溅起一朵微不可察的泥花。
老陶头孙子没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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