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陈就趁着这工夫,拿出他的笔记本。本子是那种最普通的软面抄,页脚已经卷曲,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,有工整的,也有潦草的,有完整的诗,也有零星的句子、词语,甚至只是一个突然冒出的意象。他拧开一支英雄牌钢笔,这是他那微薄“诗产”里最值钱的装备,是一个崇拜他诗歌的远方文友送的。
他刚写下“雨水打湿了麻雀的啁啾,像散落的玻璃珠……”,门帘“哗啦”一响。
他下意识地合上本子,动作快得像被烫了一下。
进来的是村里的老光棍德贵,趿拉着一双破拖鞋,嘴里叼着烟。“老陈,来包‘红梅’,赊账。”
老陈从柜台里拿出烟,递过去,在记账本上“德贵”的名字下面又添了一笔。“德贵,这账可有些日子了。”
“晓得,晓得,下回卖了粮食一起算。”德贵满不在乎地撕开烟盒,弹出一支点上,深吸一口,烟雾缭绕中,他瞥见老陈手底下的本子,“又在写你那诗?我说老陈,你写那东西,能挣几个钱?”
老陈含糊地“唔”了一声。
德贵来了兴致,凑近些,压低了声音,带着一种分享秘密似的亲昵:“我听说,邻县有个写小说的,一年稿费好几十万呢!你这诗,一首能卖多少?”
老陈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。他想起上次给省里那家纯文学期刊投稿,发表了,寄来两份样刊和一张五十元的稿费单。他去邮局取钱,来回车费花了八块。他苦笑一下:“没多少,就……一点零花钱。”
“哦,零花钱啊。”德贵似乎有些失望,又有些理所当然,他拍拍老陈的肩膀,“那也不错了,算是白捡的。不像我们,土里刨食。”他叼着烟,晃晃悠悠地走了。
老陈重新打开本子,看着那句“雨水打湿了麻雀的啁啾”,却怎么也接不下去了。德贵的话,像一块石头,投进了他刚刚泛起涟漪的诗思里,把那点微弱的波纹都砸散了。零花钱。他咀嚼着这三个字,舌尖泛起一股苦涩。他想起那些熬到深夜,为一个词、一个韵脚反复推敲的时刻;想起灵感来时,浑身战栗,仿佛与某种至高存在连接的瞬间;想起诗集出版时,抚摸着封面,那种混合着喜悦与神圣的颤栗……这一切,在“零花钱”三个字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。
他叹了口气,把钢笔帽慢慢拧上。诗思,像受惊的鸟,已经飞走了。
四
午后,是一天中最困顿的时候。村子里静悄悄的,连狗都趴在阴凉地里打盹。老陈靠在藤椅上,有些昏昏欲睡。柜台上的老式收音机里,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某种地方戏曲,声音开得很小,像遥远的背景音。
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,一些意象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。不是他刻意追求的“麻雀的啁啾”或“落日的颜色”,而是这杂货店本身。
那些拥挤的货架,在他恍惚的视野里,变成了一片沉默的、等待被命名的森林。“红烧牛肉面”的包装袋,是红色的、充满欲望的果实;“雕牌洗衣粉”的蓝白袋子,像一片片被规训的、清洁的云朵;那堆放在角落的、捆扎在一起的扫帚和拖把,像一群被束缚的、等待舞蹈的肢体;连那悬挂着的、五颜六色的塑料袋,也在穿堂风中微微摇曳,发出窸窣的声响,仿佛在窃窃私语……
他猛地坐直身体,睡意全无。一种奇异的兴奋感攫住了他。他重新拿起笔,在本子上飞快地写起来,字迹潦草,几乎要破纸而出:
《货架之诗》
沉默的森林在四面合围,
红色的果实饱含味精的鲜香。
清洁的云朵,标价三块五,
等待一场洗涤的仪式。
被缚的舞者,在墙角假寐,
它们的节奏是灰尘与蛛网。
而透明的旗帜在风中招展,
预言一场廉价的迁徙。
我,这王国的看守与囚徒,
用条形码解读众生,
在计算器的嘀嗒声里,
典当黄昏与晨曦。
他写完了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胸口有一种发泄后的虚脱感,又夹杂着一种创造的快意。这首诗,粗粝,甚至有些狰狞,带着一种被生活磨损后的痛感,但它真实,是从他这具“看守与囚徒”的躯体里生长出来的。它不再试图逃离这间杂货店,而是反过来,将这杂货店变成了诗的材料。
这种转化,带给他一种近乎残酷的慰藉。
五
下午四点多,放学了。孩子们像一群麻雀,叽叽喳喳地涌进小店,买零食,买文具。老陈忙乱起来,收钱,找零,从高高的货架上取下一包包的“辣条”、一瓶瓶的“可乐”。孩子们的笑闹声,充满了这狭小的空间,暂时驱散了那种挥之不去的沉郁。
这时,他的大女儿陈静来了。陈静在省城读大学,学的是金融,今年大三。她一般是周末才回来,今天周四突然回来,让老陈有些意外。
“爸。”陈静叫了一声,声音有些低沉。她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,脸上带着舟车劳顿的疲惫,但更重的,是眉宇间一抹化不开的愁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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