越野车碾过坑洼的盘山公路，卷起的黄土糊满了车窗，王正抬手抹了把玻璃上的泥渍，目光穿透尘雾，落在远处连绵起伏的青黛色山峦上。二十年了，桂北瑶族自治县的轮廓，依旧像刻在他心底的拓片，清晰得触手可及。
“慢点，这路去年发大水冲坏了一段，还没完全修好。”副驾驶座上的苏曼攥紧了安全带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苏曼穿着一身素雅的棉麻长裙，衬得那张保养得宜的脸，比周遭的山景还要温润几分。作为省作协的签约作家，她本可以留在省城的书房里，写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，却偏偏拗不过王正，跟着他一头扎进了这穷乡僻壤。
“怕什么？当年我们支教的时候，走的是羊肠小道，下雨天摔得满身泥，不也过来了？”王正咧嘴一笑，方向盘打了个漂亮的弧度，避开一块凸起的石头。
王正如今是省发改委的项目处处长，这次主动请缨来桂北挂职副县长，牵头负责“乡村振兴文旅融合示范项目”，明眼人都知道是来啃硬骨头的。可王正心里清楚，他来桂北，一半是为了工作，另一半，是为了圆一个二十年的梦。
车驶进县城的时候，夕阳正坠在西山头，把半边天染成了熔金。县委大院的铁门锈迹斑斑，门口的石狮子缺了一只耳朵，看着有些沧桑。
一个穿着白衬衫、黑西裤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在那里，见了王正，立刻快步迎上来，伸出双手：“王县长，一路辛苦！我是县委办主任，叫李建英，张书记特意吩咐我来接您。”
王正握住他的手，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薄茧，笑道：“李主任客气了，叫我王正就行，当年我在这支教，还是个毛头小子呢。”
“哎呀，您可是咱们桂北的老熟人！”李建英脸上堆着热情的笑，引着他们往里走，“张书记在办公室等着您呢，他可是早就盼着您来，说您是带着项目和经验来的，是桂北的及时雨。”
苏曼跟在王正身后，打量着院子里的梧桐树。树影婆娑，蝉鸣聒噪，恍惚间，她仿佛听见了二十年前的读书声，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。那时候，她和王正都是师范大学的大三学生，一腔热血跑到桂北支教，在大山深处的瑶寨小学里，度过了最难忘的一年。
县委书记张茂林的办公室不大，墙上挂着一幅“实事求是”的书法，办公桌擦得锃亮，上面摆着一摞厚厚的文件。见王正进来，张茂林立刻站起身，他五十出头，头发花白，眼神却很锐利，握着王正的手，力道很足：“王正同志，欢迎回家！”
“张书记，您太客气了。”王正笑着回应。
两人分宾主落座，李建英端上两杯热茶，便识趣地退了出去。张茂林呷了一口茶，开门见山：“王正啊，我知道你的来意，也知道你对桂北有感情。这次的文旅项目，县里盼了很久，但是难度不小。桂北的旅游资源是好，瑶寨、梯田、温泉，哪一样拿出来都能吸引人，可就是交通不便，基础设施跟不上，还有，牵扯到不少征地拆迁的问题，复杂得很。”
王正点点头：“张书记，我来之前做过功课。征地拆迁是老大难，但我觉得，只要咱们把老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，一碗水端平，就没有解不开的疙瘩。我的想法是，文旅项目不能搞大拆大建，要依托现有的瑶寨格局，发展民宿经济，让老百姓在家门口就能挣钱。”
张茂林眉头微微一蹙，放下茶杯：“你的想法是好的，但是太理想化了。桂北要发展，就得快刀斩乱麻。有些老宅子，破破烂烂的，留着占地方，不如拆了建新式的度假村，招商引资才能见效快。”
王正心里咯噔一下，他没想到张茂林的思路和自己差这么多。他沉吟片刻，语气诚恳：“张书记，瑶寨的老房子是祖宗留下的宝贝，是桂北的根。要是拆了，就失去了原汁原味的东西，游客来了，看什么？咱们搞文旅，拼的就是特色，不是千篇一律的度假村。”
“特色不能当饭吃！”张茂林的声音高了几分，“桂北太穷了，老百姓等不起！我在这干了五年，做梦都想让桂北富起来。你是省里来的，眼界高，但是基层的情况，你未必有我清楚。”
两人的第一次谈话，就陷入了僵局。窗外的蝉鸣越发刺耳，王正看着张茂林紧绷的脸，忽然觉得，这次桂北之行，恐怕不会像他想象的那么顺利。
晚上，县委招待所安排了接风宴，席间觥筹交错，县里的干部轮番向王正敬酒。王正酒量尚可，却架不住众人的热情，几杯白酒下肚，脑袋有些发沉。恍惚间，他听见有人提起“瑶寨小学”，
提起“支教老师”，他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，抓住旁边一个乡镇干部的手，急切地问：“当年我教过的那些学生，陈燕、覃梅、林敏，她们现在怎么样了？”
那干部愣了一下，随即笑道：“王老师，您说的这几个，可都是咱们桂北的名人！陈燕现在是县文旅局的副局长，覃梅是瑶寨的村支书，林敏……林敏是县医院的妇产科主任，都是能干的女同志！”
王正的心猛地一跳，像是有什么东西，在胸腔里炸开了花。他放下酒杯，不顾众人的挽留，执意要给陈燕打电话。电话接通的那一刻，听筒里传来一个清脆干练的声音：“您好，哪位？”
“陈燕，我是王正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，随即爆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，隔着听筒，王正仿佛都能看见她当年扎着羊角辫的模样：“王老师！您……您怎么回来了？”
那一晚，王正和陈燕聊了很久，聊起当年的课堂，聊起山上的野果，聊起那些一起度过的艰难又温暖的日子。挂了电话，他站在招待所的阳台上，望着远处瑶寨里星星点点的灯火，眼眶有些发热。苏曼走到他身边，轻轻挽住他的胳膊：“看你高兴的，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。”
“是啊，年轻的时候。”王正转头看着妻子，笑了笑，“明天，我想去瑶寨看看，去看看陈燕她们，去看看那所中学。”
苏曼点点头，月光洒在她的脸上，温柔得像一汪水。她知道，王正的桂北情结，这辈子都解不开了。只是她没有想到，这场故地重回，不仅会牵扯出王正和学生们的情谊，还会掀起一场席卷桂北的风波，将所有人，都卷进命运的旋涡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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