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落前一刻,张翎站在祭坛前。
青铜神扇握在左手,扇骨硌着掌纹,沉甸甸地贴着皮肤。
指路经骨板托在右手,三块兽骨用皮绳穿紧,边角磨得光滑——自老祭司咽气前塞进他手里,这两件圣物便从未离身。
白天别在腰间,夜里枕在头下,迁徙路上用油布裹了又裹,怕雨淋,怕磕碰。
寨子静得能听见湖浪。
祭坛前长桌上,二十三节竹筒列成三排。
青黑竹身,木塞封口,刻痕里的朱砂在暮色里发暗。
筒内封存的东西是路上一点点攒的:黍、稷、麦、菽、麻各七粒,有些谷粒干瘪得只剩空壳;
艾、蒿、蓍、茅、芷、兰、菖各一片,草叶早已枯黄蜷曲。
每节竹筒还塞进一缕衣角纤维,或几根头发——是死者咽气时,身边人从他们身上剪下的。
九个少年肃立桌旁,呼吸压得极轻。
张翎闭目。
脑海深处,另两件圣物的“影”缓缓浮现。
不是实体,是穿越那夜烙印进意识的光痕——那柄家传神扇的轮廓,那卷祖传经文的气韵。
它们没有具体形状,只有“引魂”“安息”“归途”的意念在流动,此刻正与手中实体产生深层的、无声的共鸣。
蒲伯拄杖立在人群最前。
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青铜神扇,当看见张翎睁眼时瞳孔深处那抹极淡的幽光,枯瘦的手猛然攥紧拐杖——老祭司临终前咳着血说过:
“下一任毕摩开眼时……眸中有异光……是祖灵认了他。”
“请牌位。”张翎开口。
三个字,沉得像石子落进深潭。
张昊第一个上前。
少年双手捧起三节竹筒——父亲张大山、母亲柳氏、叔父张海。
竹筒很轻,但手臂绷得笔直,指尖扣得发白,生怕滑了。
其余八人依次捧起属于自己的那节或两节,按辈分排成一列,最前是山虎,最后是三个月前病死的木牙。
张翎转身,面向西方。
落日最后一缕金边正沉入山脊。
他举起青铜神扇。
扇抬起的瞬间,两重传承开始共振。
掌中青铜扇面云雷纹泛起温润的青光——此界毕摩之力在苏醒。
脑海中的光痕同时流动,与实体重叠。
在张翎感知里,扇面上浮现的不是文字,是某种更古老的、关于“引路”“归位”“永息”的意念洪流。
右手指路经骨板开始发烫。
三块兽骨刻痕深处透出淡金色光芒,符文像是活了过来。
脑海中那卷经文的影铺展开,没有字形,只有祭祀仪轨的“势”在奔涌,与骨板上符号产生无声的唱和。
左手实,右手实,脑海影。
三重存在,在此刻的死亡仪典中开始真正的交融。
“开——路——咯——”
张翎诵出第一句。
声音出口的刹那,两种传承在韵律的深海相遇。
他用的是骨板上的古彝语诵调,苍凉如风吹荒原。
但声腔起伏间,某种更悠远的节奏自然融入——那是记忆深处,爷爷在祖祠中诵经时的呼吸与顿挫。
两种语言,隔了不知多少时空,在此刻的暮色里找到了同一道频率。
青铜神扇随诵经声缓缓划动。
扇面青光在空中留下淡金色轨迹。
轨迹不是直线,是蜿蜒的、契合脚下地脉走向的曲线,像条发光的河,一端连着祭坛基石,一端流向西侧龙门阵。
少年们捧竹筒跟上。
第一步踏出,龙门阵醒了。
九棵树同时亮起。
不是刺目的光,是温润如月华漫过水面的淡金色光晕。
光从树干最深处渗出,顺着树皮纹理向上爬,点亮每一片叶子的边缘。
奇妙的是,每棵树的光晕色泽都有微妙差异——第一棵偏青,第二棵偏白,第三棵偏黄……九色光晕在渐浓的暮色中交织。
在阵内升腾起朦胧的光雾,雾里浮动着草木的清冽与泥土的腥甜。
张翎带队走进光雾。
踏入阵界的瞬间,所有人都感到身体一轻——不是失重,是像穿过一层温凉的水膜。
阵内光线比阵外明亮半个时辰,九色光雾在周身缓缓流转。
诵经声在这里变了,每个音节都在光雾里拉长、回旋、叠响,像有许多看不见的喉咙在跟着低吟。
张翎的步伐藏着玄机。
不是直线,是踩着九星光位的古老步法。
时而前进七步后退三步,时而左绕三圈右折两折。
青铜神扇随步伐划出复杂的光痕轨迹,那些光痕在空中短暂停留,如星点连成的虚线,为后队指引着唯一正确的路径。
走到第七棵树下时,影子显现。
树干表面浮现出淡淡的轮廓——佝偻的背,拄杖的手,微微仰头的姿态。
是老祭司。
蒲伯走在队伍中段,看见影子,老人浑身剧震,拐杖“咚”地顿地。
他嘴唇哆嗦着,用漏风的齿缝挤出老祭司生前常诵的祈福短咒,那咒语只有三个音节,却像耗尽了所有力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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