冲出城门,踏入黑暗的刹那,张翎没有停留,也没有回头。
城外并非坦途。东南城门外的驿道平坦,但视野开阔,容易被城楼上的弓箭手追击。他没有走驿道,而是折向右侧,冲进了紧挨着城墙根的一片茂密灌木丛。
灌木枝杈刮擦着衣袍,发出沙沙声响。他压低身形,脚步却丝毫不停,沿着城墙根向更深的黑暗处疾行。
身后城门方向传来气急败坏的呼喝和杂乱的脚步声,隐约还有火把的光亮晃动——守卫们终于组织起人手追出来了。但他们的注意力显然还被城内的大火和混乱牵扯着大半,追出来的规模有限,且方向主要沿着驿道。
张翎很快将那些微弱的光亮和声响甩在身后。
他穿梭在城墙与山林之间的缓冲地带。这里地形复杂,有沟壑,有乱石,有疯长的野草和荆棘。他如同熟悉自家后院一般,灵巧地避开障碍,速度不减。
一口气奔出约莫五六里地,直到身后的巫咸城化为远处地平线上一团巨大的、跳动的橘红色光晕,嘈杂声也彻底被夜风和山林的声音淹没,他才在一片背风的岩石后停下。
背靠冰冷粗糙的岩石,胸膛微微起伏。呼吸有些急促,但并不紊乱。刚才那一连串的潜行、攀爬、破门、狂奔,对体力和精神都是不小的消耗,但比起在毒瘴谷中的生死搏杀和这些日子在巫咸城如履薄冰的周旋,这点消耗算不得什么。
他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。
气息在冰凉的夜空中凝成淡淡的白雾,又迅速消散。
转身,望向巫咸城的方向。
那座依山而建的巨大城寨,此刻有一角正被熊熊烈焰吞噬。火光将那片天空烧成了诡异的暗红色,浓烟如同狰狞的巨柱,翻滚着升向高空,即使隔了这么远,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毁天灭地的狂暴气息。火光映照下,城池的轮廓时隐时现,如同在烈焰中挣扎哀嚎的巨兽。
哭喊、呼救、混乱……那些声音听不到了,但可以想象。
张翎静静地望着。
火光在他眼眸深处跳跃,映出一片冰冷的平静,没有快意,没有激动,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淡然。
一百零三条人命。
一座维系部落命脉的粮库。
恐慌,混乱,根基动摇,未来黯淡。
债,收回了一部分。
胸口贴肉放着的那个布包,里面一百零三块身份令牌,沉甸甸的。怀里的皮质册子,记录着更多的血债和名字。
还不够。
鬼面、蝰骨、乃至更高层的下令者,还活着。巫咸部落,虽然元气大伤,但尚未崩溃。
但,他该走了。
猎杀队的疯狂搜捕即将开始,外援可能到来,继续留在附近风险太大。而且,最初的目的——复仇,制造恐慌,动摇根基——已经基本达到。需要时间让这些伤口发酵,让恐慌蔓延,让部落内部的矛盾在资源紧缺和巨大损失的压力下爆发。
他需要休整,需要恢复力量,需要……回到那个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冰冷记忆的地方,告慰亡灵。
张翎收回目光,不再看那片燃烧的天空。
他低头,开始处理身上的痕迹。
先脱下那件沾满尘土和草屑的深灰色斗篷,团成一团,塞进岩石缝隙深处。接着,解开身上那件从商队护卫尸体上扒来的黑色皮甲。皮甲上有几处不起眼的破损和污渍,他仔细检查,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独特标记或血迹后,将皮甲也塞进岩石缝。
最后,他蹲下身,就着岩石凹处积存的少许雨水,开始清洗脸颊和脖颈。
特制药汁染成的蜡黄青灰色,在清冷的雨水中逐渐化开,露出下面原本的、略显苍白但健康的肤色。粗糙的、刻意制造出的纹理和暗斑也被洗去。他将头发打散,就着雨水理顺,重新束起。
当他再次直起身时,月光(不知何时,云层散开了一些,露出一弯冷月)洒落,照亮的不再是那个蜡黄病容、眼神麻木的“黄面人”或落魄苦力,而是一张清瘦、轮廓分明、眼神深邃平静的年轻脸庞。
张翎。
彝部落的毕摩。
他活动了一下脖颈,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。卸去伪装,仿佛也卸下了一层无形的重负。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杀意和冰冷,并未随之消散,只是更深地沉淀下去,化为骨髓里的一部分。
他从怀中掏出那个装着身份令牌的布包,打开。一百零三块令牌,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金属、玉石或骨质的冷光。他拿起最上面那块——属于蝰牙的青色玉牌,指尖摩挲着上面精致的蝰蛇浮雕。
片刻后,他将所有令牌重新包好,小心地贴身收藏。这不是战利品,是祭品。要带回去,告慰那些死在巫咸刀箭和巫咒之下的族人。
然后,他辨认方向。
这里位于巫咸城东南方向。返回彝部落旧地,需要先向西,绕过巫咸城的势力范围,再折向西北,进入更深的群山。
前路漫漫,且必然不会平静。巫咸吃了如此大亏,绝不会善罢甘休。他们可能封锁道路,可能派出高手追杀,可能向周边势力施压要求协查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