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阳把天际烧成一锅翻滚的熔金,泼洒在铁勒川的冻土上,将归途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。
那道血色长道仿佛被无形的手无限拉长,每一寸都浸透着暮色的沉郁,衬得前路愈发漫长如坠泥沼。
“将爷,都按令缴了粮。”亲卫罗汝才的声音压得极低,像怕惊扰了这片土地的死寂。
他靴底沾着的麦糠簌簌掉落,混在脚下龟裂的黄土里,那是方才从汉民粮窖里带出的痕迹。
话音未落,西侧寨墙后突然炸开一声脆响,瓷器碎裂的锐音刺破了黄昏的宁静。
费书瑾循声望去,一个裹着破毡的老汉正用浑浊如蒙尘琉璃的眼睛瞪着他们,那目光里裹着惊恐、彷徨还有一丝愤怒。
他怀里的陶罐摔在冻土上,陶片四溅,仅剩的半捧麦粒混着沙砾滚了一地,每一粒都在夕阳下闪着惨淡的光。
费书瑾没有回头。远处天际线处,一只孤雁正盘旋,翅膀划破绛紫色的暮霭,哀鸣被风撕成碎片。
那些蜷缩在寨墙后的汉民,让他想起三年前战死的家丁狗子。
那小子总爱咧着嘴笑,说打完这仗就回家娶邻村的二丫,还说要盖三间瓦房,院里种满蜀葵。
最后却连尸骨都找不全,只从沙场上拾回半块染血的护心镜,镜面上的虎头纹被箭矢凿穿,像个黑洞。
他勒住“雪如龙”的缰绳时,马蹄踏碎了地面上猩红的残阳倒影,那晃动的涟漪里,正映着铁勒川汉民佝偻的背影。
他们缩在断墙后,棉袄上打满补丁,头发像枯槁的野草,望向大明边军的眼神,比大漠的寒风更冷,冷得能冻裂甲胄。
“留足他们过冬的。”费书瑾喉结滚动着,声音像是从冻住的喉头挤出来的。
指节因攥紧缰绳泛白,青筋在手背上突突跳动,“剩下的,全部带走。”
说罢调转马头,雪如龙似通人性,猛地人立而起,前蹄刨向虚空,喷吐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。
他的声音裹着冰碴,刺破那片白雾:“全军开拔!”
北风卷过寨墙的豁口,呜呜咽咽像在哭。
汉民们压抑的啜泣顺着风飘过来,细若游丝,却像针一样扎在每个士兵的心上。
费书瑾知道,自己虽然没杀这些不愿归乡的同胞,但却夺走了他们除口粮外的全部存粮。
此举会让汉民对边兵更添怨怼,可身为边将,他顾不得许多。
绝不能留一粒粮食给猛可什力的残部,哪怕要用同胞的怨愤做代价。
铁勒川的汉民宁愿留在大漠吃风沙,也不愿回归大明的疆土。
这个认知像根刺,扎在随行边军士兵的心头,让他们握着长矛的手微微发颤。
究竟是什么,让他们对故土如此疏离?是边关的苛捐,还是乡吏的盘剥?
没人说得清,只有马蹄踏在冻土上的闷响,一遍遍敲打着沉默。
思绪翻涌间,延绥镇多年未有的大胜仍让归程士气难掩高昂。
铁甲碰撞声、马蹄声、兵刃摩擦声交织在一起,在空旷的荒原上荡出很远。
疾驰两日后,费书瑜带领的夜不收作为前哨终于抵达击杀沙计的绿洲。
远远望去,他突然勒住马,瞳孔骤然收缩——眼前竟是万马奔腾,牛羊成群。
蒙古牧民穿着羊皮袄穿梭其间,毡房像一朵朵白蘑菇绽放在绿地上。
他们迅速藏身沙棘丛中,叶片上的尖刺扎进袖口,却没人敢吭声。
费书瑜眯着眼,看见几个穿明军服饰的士兵正与牧民说笑,有人甚至蹲在篝火旁烤全羊。
油星溅在火上噼啪作响,香气顺着风飘过来,带着一股奇异的违和感。
“管队,这……这不对劲啊。”旁边的副管队杨道庆压低声音,牙齿都在打颤,“王中军就算打了胜仗,也不该跟鞑子混在一处。”
他们蜷在沙棘丛里,后背被冷汗浸湿。
谁都不敢上前,生怕是河套套虏设下的陷阱——王中军或许已全军覆没。
此地早已成了套虏的营地,这些穿明军服饰的,说不定是鞑子假扮的。
直到右翼千总部的游骑发现了这边的异动,派人举着认旗前来查探。
费书瑜看清领头之人身形时,他才松了口气——是标营的老卒李三,他是右翼李千总的家丁。
“费管队,可算等来你们了!”李三咧着嘴笑,露出两排黄牙,“王中军正念叨呢,说将爷和左翼的弟兄该回来了。”
费书瑜跟着他往营地走,一路听他细说才知。
自与将爷分兵后,王中军一行就没歇过脚。
那日大胜后,除了清缴残兵、救治伤员,王中军还从猛可什力大帐里翻出一幅羊皮地图,图上用狼毫标着沙计与猛可什力各部的猫冬点。
“王中军说,这时候不打更待何时?”
李三一路兴奋道:“咱李爷带着右翼马兵,顺着地图摸过去,那些营地的鞑子刚遭大败,根本没防备,一触即溃!你瞧这牛羊,还有那几车药材,都是这么来的。”
费书瑜望着远处牧民与明军混坐的景象,仍有些发怔:“这些牧民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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