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启六年腊月二十四。
西北的寒风裹着雪粒,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人脸上。
柔远河与环江早已冻成两条白亮亮的冰带,夹着中间那座突兀而起的庆阳府城。
这方被两河圈出的天然台地,此刻成了一座悬在风雪里的孤堡。
城头上的明军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旗角上的“杨”字被雪沫打得发颤,像是在替这座城里的人攥着心。
杨肇基站在南城箭楼的阴影里,披着一件镶了狼皮领的山文金甲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甲胄边缘冻硬的布料。
刚接到斥候的急报,旗牌台吉的主力已经绕过固原,离庆阳不足百里了。
那五万蒙古铁骑再加上收拢的陕甘流民,号称十万,此刻正像一群饿狼,顺着结冰的河道往这边扑。
“总爷,城外董志堡的卫所兵回来了,就剩这么多了。”
家丁千总领游击衔的杨御华跟在后面,声音压得很低。
他身后跟着一群衣甲不全的士兵,个个面黄肌瘦,棉甲上补丁摞补丁,有的连头盔都没有,只用布巾裹着头。
为首的百户单膝跪地,声音发颤:“大人,末将无能,路上遇到小股套虏游骑,折了十几个弟兄……”
杨肇基没看他,目光越过城墙,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。
那里本该有固原方向的援军旗号,可现在只有风雪。
三边总督李起元积劳成疾,固原自顾不暇;
宁夏镇刚遭了地震,边墙塌了大半,总镇尤世禄带着精锐远在辽东——庆阳,真成了座没有援兵的孤城。
“都起来吧。”杨肇基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。
“去后勤处领棉衣,伤兵先送医馆。告诉弟兄们,现在不是怕的时候,庆阳破了,你们的家眷,城里的百姓,都得成套虏的刀下鬼。”
士兵们抬起头,眼里先是茫然,接着慢慢燃起一点光。
杨肇基这名字,在延绥军中是块金字——当年他在定边大破套虏沙计、猛可什力两部,早被弟兄们传成了传奇。
此刻见他站在城头,不少人悄悄挺直了腰杆。
杨御华凑过来:“总爷,城外还有几个坚固的小堡寨,要不要留下当前哨?”
“不用了。”杨肇基摇摇头,手指敲了敲城墙砖。
“套虏来得快,那些堡寨兵力太弱,留着也是送人头。让他们弃堡进城,把能搬的粮食、器械都带进来,带不回来的也别留给套虏,放把火全部烧了。”
庆阳府的城墙确实结实,平均二十四米高的墙身,建在六十度的斜切面上。
底下是削出来的硬土基,外面裹着厚厚的夯土,摸上去冷冰冰的,像一块铁。
在得知旗牌东进后他又在城墙四角各建一座“凸”字形敌台(又称“角楼”),高出城墙一丈。
将八门从延绥西路调来的千斤重发贡炮(也叫“发熕炮”)中的四门部署在四角敌台。可三面射击,消除防御死角;
并在庆阳城五门内侧都增设瓮城,若敌军突破城门,可关闭瓮城闸门,形成“关门打狗”之势。
此时他沿着南城墙往前走,脚步踩在积雪的城砖上,发出咯吱咯吱的响。
每走二十步,就能看到一个新砌的炮位,四门前装滑膛发贡炮已经架好了,炮身裹着防雪的油布,炮口对着城外开阔地——那是旗牌台吉最可能主攻的方向。
“尤都司呢?”杨肇基突然停住脚。
“尤都司正在巡查炮位,火器营刚把五百斤的佛郎机炮架好。”陪侍一旁的右营柳中军连忙答道。
话音刚落,就见一个穿着布面铁甲的汉子带着家丁跑过来。
“总戎!您来啦!这四门重发贡炮果然厉害,射程能到三百步,实心铁弹一百五十步能砸穿两尺厚的土墙,套虏的楯车来了也得碎!”
尤翟文嗓门大,一开口就盖过了风声。
他身后远处的士兵正忙着给炮身裹棉絮——天太冷,怕炮膛冻裂。
杨肇基拍了拍他的肩膀,指了指城外:“套虏的前锋带了楯车,外层裹着湿牛皮,能防弓箭火枪,你们的炮得盯住了,别等他们抵近了再打。”
“总戎放心!”
尤翟文拍着胸脯。
“我每隔五十步就设个望哨,见着楯车影子就鸣锣,炮队这边每门炮我都安排了三队轮换。
每队都有五人,一名炮手、两名装填手、两名持械甲士戒备。
保证十二个时辰炮位上有人戒备!”
杨肇基点点头,又往城头内侧看了看。知府董琬正带着百姓搬东西,老人扛着木板,妇女提着开水桶,连半大的孩子都在帮忙递箭杆。
城根下的鹅池洞已经派了人看守,石条砌的洞口挡着木门,里面有士兵在检查水道——那是城里唯一的备用水源,绝不能出岔子。
“走,去钟楼。”杨肇基转身往城里走。钟楼在庆阳府中心,有十丈高,是全城的制高点,也是他的指挥部。
楼梯又陡又窄,往上走的时候,能听到风雪打在钟楼上的呼呼声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