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前凌亦珩忽地兴起，从外面采办了好些棵荤心罄口梅，据说是长生观中供奉三官大帝用的，花开灿烂似金霞，就种在王府后院的花园里。小燕不懂花花草草，只知道投其所好，每日必早起悄悄去花园查看，生怕虫子咬了梅枝，有天被凌亦珩撞见，先是愣了愣，随后笑她是个傻丫头，梅林自有杂役打点，嘱咐她以后都不必来了。
花园那么大，檀香梅偏偏种在离凌亦珩书房最近的那一侧，其中的用心谁都明白。小燕很怀念年纪小的时候，大家都心思单纯，即便真的看到什么，也不会思考太多，笑笑就过去了。现在可不成，她想的念的都是主子，是当年那个没能来到人世上的孩子，小燕年龄也大了，总时不时生出恐惧，怕将来继室过门，新主母忌惮自己和三皇子的感情，容不下自己。
如果当年那个孩子生下来该多好，某个冬夜里殿下说过，将来若有女儿，想要取名为“绮”，绚烂若烟云，芳菲如朝华，是个很美的名字，一定也是个好看的小姑娘。
小燕沉浸在旧梦中，一旦开始就不愿意醒来，这是她的老毛病了，可能都怪日子过得平淡，看不见尽头，自然也就谈不上期望，还不如多想想高兴快乐的时候，人才不会整天苦着一张脸。锅里的水开了，热气滚滚，她赶紧掀开蒸笼，将包好的芸豆卷挨个放进去，差点烫到手也不在意。
殿下估计快回来了，得把火烧旺些，还得叫安厨娘把灶台收拾出来，别耽误了午饭……侍女们洗菜的声音将小燕唤醒，她反应过来，自己现在还是没名没份的通房，就算主母不容，她也没有别的路可选，三皇子娶了正妻，小燕才能正大光明地生儿育女，被人家叫一声“燕姨娘”。
三皇子的马车到门口时，小燕还在厨房里，挑了一个银丝勾边的蝶戏牡丹大圆盘，将芸豆卷拣出来，随手捋整齐头发，忙着向前面赶。安厨娘的菜也快出锅了，本想和她一起走，等装点好却只看见通房侍女渐行渐远的背影。三王府的后院总共就这些人，厨娘看在眼睛里，摇头暗道燕姑娘也忒急了些。
凌亦珩本意直接去冷香阁，崔贵妃的话起了作用，他开始怀念旧人，想起早上和小燕吩咐过午饭，不忍心让她失望，半路改道回府。侍女自廊下而来，发髻有些乱，像是一路小跑来的。苍梧女子不缠足，小燕做惯了粗活，腰肢不够柔软纤细，胜在身架天然瘦小，行走间也能生出姿态婀娜。
“殿下可算回来了，奴婢做好了芸豆卷儿，您快尝尝是不是那个味儿。”小燕双手端着盘子，献宝似地呈上桌，看着凌亦珩满眼都是殷殷期待。这个男人是她最初的心之所向，更是毕生仰仗的依靠，她必定尽己所能来维系两人之间的感情，过程或许会受点委屈，但为长远计，她不会轻易流露。
三皇子过得不轻松，小燕心疼他，更不愿意让他多添烦恼。眼见男人拿起点心咬了一口，并且露出赞许的神情，侍女才今儿第一次由衷感到高兴——他就在自己身边，吃的是自己做的食物，夜里也曾同床共枕，对小燕而言，这就是生命中全部的满足。
那个弹琵琶的女子，似乎从没见过她下厨……不知墨觞夫人养女儿时，有没有想过将来她嫁了人，要如何相夫教子？凌亦珩心中另有小九九，他知道花魁娘子有个相好，很多年疏于往来，却始终不曾断绝联系。他不太相信那两个人会是真的情投意合，故而根本不放在心上，几乎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个人，横亘在自己和墨觞花魁之间。
“小燕，你还记得夫人吗。”
凌亦珩想着冷香阁，脱口而出的却是刘氏。侍女冷不防被点名，心知昨儿是先三皇子妃的忌日，殿下必然是触景生情。年年祭扫刘氏，凌亦珩都不让小燕跟随左右，也从不和她言说，今天反常，小燕捏了把汗，手下仍旧给主子布菜，心里飞快斟酌该如何应答。
“三皇子妃与人为善，奴婢怎能忘怀。”侍女放下银筷，微微躬身道：“当年奴婢还小，娘娘和殿下在宫里也举步维艰，多亏有夫人到来，才让含章宫多了笑声。”瞧着主子神色无异，小燕继续说下去，“后来搬去藕香榭，也是夫人开恩，允许奴婢一同前往。殿下思念夫人，奴婢也时时刻刻念着她的好，要是有下辈子，小燕真希望还能和夫人做主仆。”
如果将来续娶的主母性情不如刘氏和善，更有可能苛待妾侍呢？凌亦珩话到嘴边又咽回去，这样说实在欠妥当，吓着小燕不够，还贬低了西北的女儿，传到本人耳朵里，弄不好还再也不要见他。
刘氏温婉，就像娇弱的菟丝花，懂得依附夫君而生。她从来不穿红色，说太惹眼，在皇宫里行走好像会惹来无数祸患，且有不敬中宫皇后之嫌。而凌亦珩不止一次撞见过，刘氏独自一人躲在内宫，翻开最里头的嫁妆箱子，拿出新嫁时的大红喜服反复摩梭，便知她也是很爱那颜色，却为了自己在克制心性。
“殿下？”小燕在耳畔轻唤，“殿下要是想念夫人，不如等用过饭，奴婢准备些祭果，陪您给夫人的牌位上炷香。眼瞅着又想下雪了，桃花坞太远，您又刚刚去过，还是不要再劳累了。”
小燕说着最贴心的话，一边希望三皇子应允，不至于深情到宁肯奔波也要缓解思念；另一边，她又盼着主子拒绝，执意前往亡妻坟前，足以证明这个男人长情，就算将来有了新人，也不会忘了自幼相伴的通房，和他们被打下的孩儿。
她的情绪不敢流露出来，生怕遭到三皇子厌弃，竹篮打水一场空。似水柔情是女人最锋利的武器，这点她在刘氏身上得到过验证，也感激三皇子妃的存在让自己更清醒。所以小燕没有吃过刘氏的醋，但她无法保证，对将来的新主母，自己究竟会怀着怎样的感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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