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中肃清十二监余孽的第四日，正月十三点灶灯，年节出了血光之灾，各宫娘娘都觉得晦气，故而对请神试灯一事格外关注。王皇后亲沾阳春水，和面，裁剪，蒸煮，做了两笼惟妙惟肖的“圣虫”，赶在天亮前送到颐安殿，为启仁皇帝添彩头。
“脚下都当心些，踩结实了，你们两个将灯收了吧，天都亮了，挡在前面反而晃眼睛。”
朝霞灿烂，晨霜未干，宫人尚在打扫，连石子路也仍然湿滑，绣雪随行在轿辇旁，不断提醒小心抬轿的太监小心，切不能摔了娘娘。王皇后端坐在轿上，身着轻便装束，面色倦容浓重，眼皮也发沉，却时刻保持着国母的仪态，不肯让自己露出半点松懈。
“好了，都是本宫用惯了的人，他们脚下有轻重。今日张灯迎神，切莫高声喧哗，万一惊扰了神明，陛下要怪罪。”王皇后淡淡道。
绣雪抿唇噤声，侧过身朝轿辇近些：“奴婢记住了。只是娘娘三更便起，昨夜睡得夜晚，着实伤身。看您眼角的血丝又重了，不如回去再歇息一会儿，让嫔妃们晚些请安。”
“不可。”王皇后略闭一闭眼，摆手拒绝了绣雪的提议：“本宫是皇后，正位中宫，为陛下操劳都是分内之事，怎好喊苦喊累，乱了请安的规矩。陛下才料理了郭氏，正需要后宫安宁，本宫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落人口实。”
王皇后此言未免有些矫枉过正，但绣雪只能听从，宫中人心惶惶，谁都不想再生祸乱。马上就到十五元宵，皇帝不信鬼神之说，却也不能废了老祖宗传下来的定例，从今天起就要挂灯，月圆之夜阖宫祭拜陵光神君，到时万象更新，这场风波才算告一段落。
启仁皇帝不喜芳菲迷眼，颐安殿外前朝留下的花草都被拔去，只种着大片翠竹，饶是数九寒天依然青绿莹碧，苍郁葱茏。宫道寂静，偶尔传出窸窣之声，也不知是风吹进林间，还是雀鸟掠过梢头。
对郭惠妃的惩罚已经敲定，毒杀储君，戕害嫔妃，勾结朝臣，形同谋逆，被废为庶人幽禁冷宫，念其诞育过皇嗣，皇帝格外开恩免了死罪；郭氏母家宁山伯夺爵抄家，凡在朝为官者皆罢免。郭老伯爷初九就下了大狱，经过三日审问，他和郭惠妃谋反之事没什么太大牵连，反而是伯夫人林氏，惠妃还是昭仪时，正是林氏说服亲家，给楚相玉的侄子行方便，好让这位礼部左侍郎在前朝为女儿封妃美言。
“娶妻不贤毁三代，这话当真不假。”王皇后语气中除了不屑，还带着点人性本能的怜悯：“惠妃若是安分守己，好好抚养五皇子，熬也能熬到妃位，林氏一把年纪，本可以安享晚年，人心不足蛇吞象啊，如今招来杀身之祸，安知不是自取其咎。”
林氏的娘家万幸，没有被她所牵连，林老夫人年事已高，惊吓致病，高阳宫会审当日，消息一经传出，便开始卧床不起，家人接连请了几位大夫，都说是情绪郁结，需得舒缓心胸方能好转。谋逆之罪最重要诛九族，林老爷跪在林老太爷的牌位前，心中简直恨透了宁山伯夫人这个糊涂姐姐。
绣雪垂眸道：“多行不义必自毙，陛下没杀了惠妃，已经是给足颜面了。娘娘别想了，新年说这些不吉利。”
皇后发自内心落下一记叹息：“本宫是可怜孩子，郭氏获罪，六皇子虽记回孙氏名下，却空有其表，亲娘的面都没见过，怪疼人的。宁山伯府查抄，他家刚出生的小孙女，将来也不知是什么运数。”
长阳殿冷冷清清，两位皇子孤零零住在里面，少不得被怠慢，虽有孙连翘看顾，到底力不从心。还是王皇后细心，每日必派绣雪前去探望，还送了好些笔墨布匹，以示垂怜。就连今日请神，也是王皇后从高阳宫的份例中分出三成，送到长阳殿去布置。
“娘娘慈悲心肠，奴婢只怕那些人心怀怨恨，还以为惠妃倒台，咱们高阳宫首当其冲偷着乐呢。”绣雪耳聪目明，远远听到好些不干净的话，只不方便在外告知主子，“奴婢斗胆多嘴一句，娘娘，六皇子倒也罢了，那五皇子说不好就最恨您，您还是小心为好。”
前面就是高阳宫，王氏稍微松泛，一手支撑着额角，半合眼睛不以为意：“区区幼童，心性未定，让师傅们好好教导，他长大了自然会明白清浊是非。继续跟着那样的母妃，将来还不知长歪成什么样子。”皇后拧着眉心，两侧太阳穴隐隐作痛，“对了，孙半夏的追封礼仪，你都办妥了吗？”
绣雪道：“娘娘放心，奴婢亲自盯着去的，一样也不落。牌位供奉在九霄神宫，给孙连翘的赏赐也发下去了。”
听上去一切都井然有序，朝着好的方向转圜，可王皇后仍然倍感疲倦，浑身的气血仿佛拼命向头脑喷涌而上，令她眼前止不住发黑，金星直冒，险些脚底踉跄滚下轿子，将随行宫人都吓丢了魂。
“娘娘！娘娘！”绣雪用半边身体死死撑住，太监将轿辇停在高阳宫外，宫女们合力将王皇后扶进寝殿，又匆忙去传太医。院里已经有了早来等候请安的嫔妃，瞧见这副阵仗，一时间也都惊慌失措。
“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，绣雪，怎么会晕倒呢？”张淑妃跟进和鸣殿来，拉住大宫女询问，又指挥下人别都围在屋子里，免得人多嘈杂，更让皇后气闷：“快让她们拧一把冷巾子来，给娘娘敷在额上。”
“回淑妃娘娘，今日十三请灯，我们娘娘三更便起来操持，亲手给陛下做了圣虫送去颐安殿，接连几天，皇后娘娘都劳心劳神，今日实在支撑不住，才在路上晕倒。”
前后脚的工夫，绣雪已然满头大汗，既要看护自己的主子，又不能怠慢了各宫嫔妃。忙虽忙，她却不慌乱，调度下人，招待嫔妃，样样有条不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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