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三合土打底,松木做梁,秫秸帘子隔温。”李天佑截住话头,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《营造法式》,“南门教堂神父送的西洋书,里头连通风口怎么留都画得明明白白。”
牛爷举着煤油灯凑近书页,手指在"冰井台"的工笔图上摩挲半晌,忽然仰头大笑。笑声惊得画眉扑棱棱乱撞,笼顶的鎏金铃铛叮咚作响:“倒是我老眼昏花了,明儿晌午,鲁班社见!”
临出门时,牛爷忽然拽住李天佑的袖口,烟袋锅子指向西厢房檐角:“井底要是挖着金老太爷藏的袁大头,记得请我喝二两。”
夜风卷着槐花香漫过胡同,蔡全无的三轮车碾过青石板。李天佑坐在车斗里摸着怀里的线装书暗笑,哪有什么西洋营造书,不过是前日在鬼市淘的光绪年刻本,内页早被他用钢笔添了不少"西洋注解"。
第二日,晌午的日头晒得金记粮行的门板直冒松油味儿,孙大疤瘌撂下紫铜旱烟袋,拇指在豁了口的山墙砖缝里一捻:“这老墙泥掺了糯米浆,比现今的洋灰还瓷实。拆东墙补西墙的活计,得用前门楼子拆下来的城砖才压得住阵。”
蔡全无蹲在门槛上扒拉算盘珠子,黄杨木框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:“东便门旧货市场新到了一批庚子年拆的城砖,带'永定'戳记的每块得加两个铜子儿。”
“要的就得是那个,”孙大疤瘌的疤脸在日头下泛着油光,烟袋杆子往堂屋一指,“鱼池砌在东南角,借水木相生的运势。青条石打底,接缝处拿桐油拌石灰勾缝,保准半年不渗水。”
牛爷撩起杭纺长衫蹲在枯井边,井绳上结的冰碴子簌簌落进黑洞:“窖口得扩成八仙桌大小,井壁的青苔留着,这是天然隔温层。”他忽然扭头冲李天佑挤眼,“昨儿说的袁大头......”
“您擎好儿吧!”李天佑从褡裢里掏出油纸包着的驴肉火烧,“真要是挖到金老太爷藏的体己,今年头一坛冰镇酸梅汤准给您送去。”
孙大疤瘌的徒弟栓柱正拿麻绳丈量柜台,忽然指着梁上蛛网嚷道:“师傅您瞅,这顶梁柱让白蚁蛀得跟蜂窝煤似的!”话音未落,一根蛀空的木屑"啪嗒"掉进蔡全无的茶碗里。
“不妨事。”孙大疤瘌捡起木屑在鼻尖一嗅,“去护国寺讨些香灰来,拌上生桐油灌进蚁穴,比洋人的杀虫药好使。”他转头对李天佑比划,“楼上隔间用杉木板,防潮防蛀。给您留个暗门通库房,遇上黑狗子查店,值钱货色往夹层一藏......”
蔡全无突然咳嗽一声,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乱响:“后院灶间要盘两眼柴灶,还得搭个熏鱼架子。”他指尖在蓝图上画出道弧线,“井台周边铺鹅卵石,省得化冰时打滑。”
牛爷拎着井绳晃悠过来,绳头铁钩在日头下泛着寒光:“挖窖的短工得找河北帮,那帮人会使洛阳铲。赶明儿让栓柱去天桥喊两嗓子,管饭一天另加半斤棒子面。”
李天佑摸出怀表瞅了眼时间:“劳驾孙师傅给冰窖通风口加层铜纱网,防着野猫钻进来偷鱼。"他忽然压低声音,"听说东华门鬼市新到了一批美军的防潮棉......”
“得嘞!”孙大疤瘌烟袋锅子往鞋底一磕,“后晌就让栓柱去踅摸,保准给您办得比广和楼的戏台还利索!”
安顿好了铺子修缮的事,李天佑在丰泽园专门摆了一桌答谢牛爷,二楼雅间的雕花窗棂半敞着,跑堂的拎着铜壶穿梭在楠木屏风间,白瓷盖碗磕在红木桌面的脆响里,隐约能听见前门大街有轨电车的叮当声。
牛爷捏着象牙筷尖敲了敲松鼠桂鱼的糖醋芡汁:“讲究!这刀工赶上御膳房的老师傅了。”
跟蔡全无对视一眼,李天佑心领神会的拎起酒壶,欠身给牛爷斟满莲花白,酒液在鎏金执壶里晃出细碎的月光:
“牛爷,我听说东街卖冬笋的老孙头,摊子叫人泼了桐油,说是坏了'抽水钱'的规矩,我这想做点生意,是不是得准备准备啊。”
“瞧见这画上的美人没?穿得再鲜亮,也得防着裙角沾泥。”他抿了口酒,喉结滚动着咽下半截话头,“东四牌楼巡警队的王麻子,专爱查商户的消防水龙,天桥连爷手底下八大金刚,逢节气就爱给买卖家送'平安符'。”
跑堂的端着黄焖鱼翅掀帘进来,蟹壳青的钧窑碗里金汤翻涌。蔡全无起身布菜,身上露出的怀表链子恰巧扫过牛爷的酒杯:“听说王队长新纳的姨太太,最爱瑞蚨祥的杭纺料子?”
“你小子门清儿!”牛爷忽然笑出满脸褶子。
李天佑会意地摸出个锦缎荷包,里头叮当响着新铸的鹰洋:“正要讨您个示下,这疏通的门路......”
“急不得!”牛爷突然高声唤跑堂添炭火,待铜火锅咕嘟冒泡时才压低嗓子,“赶明儿带你去大栅栏听《盗御马》,窦尔墩那身行头,可比侦缉队的皮靴亮堂多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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