昔年那个童稚小儿如今已长成一方藩主,然此时的萧绎依然手足无措的怔在原地,仿佛被遗弃在多年后的春日中,虽然极力克制,却仍然惊觉满目的金辉突然翻做了残阳的血红。
他努力在一地血色中寻找到了面前之人,嘶哑了声音:“你究竟是何人?为何会有此物在你这里?如实说来——否则,休怪孤翻脸无情!”
他手中紧攥绣囊,却挡不住金米受力挤压之下从囊中跌落于地。赤金清脆,令人心悸。
陈霸先听他嗓音都变成了他人,心底也暗暗惊骇,扑通一声跪倒,叩首道:“臣有一姨母,自幼与家中失散。后来家母出嫁之后才渐渐得到一些音讯,原是她已进宫做了宫人。那几年臣已渐渐记事,每每听母亲说起都是宫中陆续有书信通传来,姨母往家中捎带一些东西,且都是一些好东西。除了银钱之外,也有宫中所用的丝缎胭脂香粉,一应上好的药材——若臣没有推测错的话,昔年这些东西,应该都是殿下所赏赐的罢。”
往事如风,拂面而过,风干了萧绎额头上一层薄薄的冷汗,他慢慢安静了下来,颓然坐倒道:“你是乳娘的外甥?可是,孤记得你母亲姓董,可是乳娘她却姓马?”
听他十分熟络的脱口报出自己的家事,陈霸先反而镇定不少,拱手道:“殿下明察,臣不敢扯下如此的大谎。实乃因为姨母自小与家中失散,她入宫时所用的姓氏籍贯,皆是养父母所赐。臣这里有几封早年的家书,殿下一看便知究竟。”
言毕,他双手将袖中早已备好的几封陈年家书奉上。萧绎一面盯着他的眼睛,一面袖手过来抽走书信。少卿看完一页昏黄的纸张,旋即热泪逼上眼睫,却生生忍住不落,手上颤抖一番,方才问道:“那……乳娘出宫之后,可有回去找你们?她如今现在何处?可……可还记得孤这个无能的少主?”
陈霸先心生过一丝丝的犹豫,也在心中思虑着要不要告诉他那不堪的真相。但旋即又心念一转,暗道便是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住一世,若萧绎有心派人去查,转头便会知情,故如实道:“姨母出宫之后因怕累及家人,因而不曾归家。不过家母曾有按照她书信上的住址过去探亲,这绣囊便是在其住所内找到的。”
萧绎心细敏锐,当即便觉不对,追问道:“你说这些是在乳娘的住所内找到的?那她人呢?怎不是她亲手交给你母亲的?”
陈霸先这才默了一默,而后道:“殿下容禀,姨母出宫之后便一直寄居在一处道观内。家母按照书信中的地址找过去时,她已病逝——这些遗物,都是观中主持转交的。另外还有一封书信,作为遗嘱亦是诀别之言。”
萧绎瞬间似遭受重创一般,神色惊惶而不能自持。甚至在身形颤抖间,他袖上滚着金线的襟边亦跟着反复颤倏着,如他心间此刻翻起的巨浪滔天一般,久久难以平息。
见状,陈霸先反倒生出了几分不安,勉力道:“殿下,故人已故,还请节哀。”
萧绎缓缓摇头,张嘴欲言又止。而后蹲下身,将洒落满地的金米一颗颗捡拾起来,重归绣囊中。陈霸先亦蹲下身,只是未待出手,便听萧绎道:“孤自己来便好。”
他见萧绎,极为缓慢的捡起那些金米,有几颗滚入桌下几下地砖缝隙中的,甚至不惜姿势狼狈的去抠挖出来。那样认真的神态,仿佛那并非几颗寻常的金米,而是他心中十分珍惜的宝贝。
萧绎最终将绣囊小心的系好,又放入随身的袖袋之中,方才朝陈霸先道:“无论如何,多谢将军给孤带来的这样故人之物。”
陈霸先虽未正视他的眼睛,却隐约看见其睫上隐约盈着泪,遂叹息:“臣很惭愧,当日初见殿下时未能及时呈上此物。”
萧绎倒是明白他的用心,回答:“你是为了试探孤的心中可还记得这份旧情,因此才不莽撞而为。孤明白,你做的不错,孤亦没有看错你。”
少卿他亦叹了口气,而后唤人进来重新烹茶洗手净面。而后移步窗前,凝视着后苑中的桂栋兰橑,彤庭玉砌外是平原晴翠,古道远芳;平原古道外是叆叇轻岚,如黛青山;青山外是翠色氤氲的无垠青天。
冬日与初春的交际,满怀感伤的王孙默默无语,背手静立,目与云齐。
陈霸先顺着他目光一同看去,良久方叹气道:“臣让殿下感伤了,实非本意。”
萧绎摇头正色道:“不,孤其实应该谢谢你。若不是你,孤只怕此生都不会知道乳娘临终前还记挂着孤这个无用的幼主。亦难以相信,将军日后是否会以赤诚之心待孤。今日,可算是将这两桩要紧的事情都落定了,心中甚慰之。”
陈霸先也料想经此一来,他应该会渐渐打消对自己的戒备和疑虑。当下也不再多言,只简短道:“臣的家母去世之前,亦再三叮嘱臣要将这些遗物保留好,将来若有机遇,再面呈殿下,而今臣完成了家母的遗命,对姨母也算有了交待。若殿下日后有所差遣,臣必定愿以万死不辞之心赴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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