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摸出口袋里的玻璃弹珠对着阳光看。十二岁那年,他在这颗珠子里看见的是广州塔的倒影;现在,映出来的却是自家木屋门楣上那块摇摇欲坠的"非遗工坊"牌子。珠子表面有道细微的裂痕,是当年和吴晓梅的哥哥比赛时摔的。那天他输了弹珠,却赢了人生第一件苗绣手帕——现在想来,吴晓梅那时才多大?七岁还是八岁?
乘务员推着餐车经过,龙安心要了份盒饭。扒拉两口就搁下了——米饭太软,没有柴火灶煮出来的劲道。斜对面坐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,正用笔记本电脑飞快地打字,屏幕上是份商业计划书,标题写着"少数民族IP孵化方案"。年轻人手腕上戴着串星月菩提,时不时转两下,嘴里念叨着"流量变现用户黏性"之类的词。
龙安心从行李里掏出个绣花布袋。这是吴晓梅偷偷塞进去的,里面装着合作社的账本、银饰样品,还有个小布包——打开是晒干的五倍子,苗家出门在外要带这个,说是能防"水土不服"。布包最底下还藏着张纸条,上面画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,旁边写着:"别喝陌生人的酒。"字迹幼稚得像是小学生写的,但龙安心知道,吴晓梅其实念到了初中毕业。
当火车穿过第三个隧道时,龙安心终于拿出了那本建筑工地日记。棕色的皮质封面已经斑驳,内页还粘着几处水泥渍。他翻到最后写字的那个页面,2015年9月3日的内容只有一行:"今天又被工头骂了,林妍说再攒不够首付就分手。"那天晚上他在珠江边坐了整夜,看着对岸的霓虹灯把水面染得五彩斑斓。
钢笔在"项目经理"四个字上悬了很久,墨水在纸上洇出个蓝色的漩涡。最终他划掉这行字,在旁边写下:"文化守艺人"。笔尖太用力,戳破了纸张,像是一个小小的伤口。透过这个洞,能看见下一页上粘着的工地出入证,照片上的自己留着板寸,眼神里满是倔强。
窗外,湘西的群山正在暮色中缓缓后退。远处某个苗寨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,隐约能看见鼓楼的轮廓。龙安心想起离寨前夜,务婆在火塘边说的话:"汉人写字用墨水,苗人记事用歌谣。你去大城市,别忘了把歌谣带回来。"当时火塘里的柴火正烧到最旺,爆出个火星子,落在老人青布裤子上,烫出个焦黑的小点。
他合上日记本,发现封底夹着张照片——是去年芦笙节拍的,吴晓梅穿着盛装站在梯田里,背后是用紫稻种出的"阿耶玳"三个大字。照片背面有行小字:"梯田的纹路就是大地的歌谱。"字迹清秀工整,是村小老师帮忙写的。龙安心用指腹摩挲着照片边缘,那里有个折痕,像是被人反复打开又合上过。
火车广播开始播报到站信息。龙安心把照片夹回日记本,突然摸到内页夹层里还有个硬硬的东西——是颗生锈的图钉,十年前他在工地宿舍墙上钉照片用的。图钉尖已经钝了,但在他拇指上轻轻一按,还是能留下个浅浅的印子。
夜色完全笼罩车窗时,车厢里的灯突然暗了一下。龙安心抬头,看见乘务员正在调整空调温度。那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已经合上电脑,正对着手机小声说话:"对,就是那个苗绣合作社...估值可以先按三百万谈..."
龙安心转开视线,窗外偶尔闪过的灯火像流星划过。他摸出那颗玻璃弹珠,在掌心来回滚动。十二岁那年埋下它时,寨子还没通公路,他去乡里上学要走四个小时山路。现在火车三小时就能到省城,可阿朵要的"会唱歌的娃娃",县城超市里卖的都是塑料外壳的电子玩具。
餐车推过第二次时,他买了瓶矿泉水。塑料瓶身上的生产日期是上周,厂址写着"凯里经济开发区"。拧开瓶盖的瞬间,他突然想起务婆总说城里水有"铁锈味",非要他们喝煮过的山泉水。现在想来,老人说的可能是消毒剂的味道。
半夜车厢熄灯后,龙安心借着手机光亮整理资料。文件袋里掉出张彩色宣传单,是文博会的展位图。他们的位置被标在"民族工艺区"最角落,旁边紧挨着洗手间。李干事用红笔在旁边标注:"人流量大,机会多!"
斜对面上来一对母女,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,抱着个穿苗服的布娃娃。孩子母亲看见龙安心行李上的苗绣图案,主动搭话:"您也是去深圳?我女儿这个娃娃就是在凯里买的,花了两百多呢。"龙安心接过娃娃看了看,针脚歪歪扭扭,蝴蝶纹样的翅膀左右不对称——明显是机器绣的。
"妈妈,这个叔叔的包包更好看!"小女孩指着他行李上的绣片。龙安心解开那个绣着星辰纹的布袋,取出个小银铃铛递给她。"摇三下,能召唤蝴蝶。"他用苗语轻声说。这是临行前银匠给的,说是给孩子玩的"引路铃"。
凌晨三点,车厢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中,龙安心翻开日记本新的一页。钢笔在纸上悬了很久,最终写下:"深圳注意事项"几个字,然后一条条列出来:
"1.问清楚文创产品版权归属
2.机器刺绣样品不能给原件
3.务婆的《开天辟地歌》录音要加密
写到这里他顿住了。火车正经过一段隧道,黑暗中只能听见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。灯光重新亮起时,他补上最后一条:"5.给阿朵买真正的苗歌娃娃,不要电子的。"
合上本子时,一张照片从夹页里滑出来——是去年县里非遗评选时拍的合影。照片里他站在务婆和吴晓梅中间,胸前别着"传承人"的红花。现在想来,那天务婆穿的正是那件靛蓝嫁衣,只是被合影的红背景衬得看不出颜色。
天蒙蒙亮时,广播响起列车员的报站声。龙安心收拾行李时,发现那本《农村合作社章程》里夹着张字条,是务婆歪歪扭扭的汉字:"书第38页,你爹画的。"
翻到那一页,泛黄的纸页边角果然有铅笔画的鼓楼榫卯结构图,线条干净利落。图旁边还有行小字:"汉苗手艺本同源"。这字迹他认得,是父亲喝醉后才会写出来的那种工整。
月台上已经能听到粤语广播。龙安心把玻璃弹珠放进衬衣口袋,正好贴着心口的位置。弹珠上的那道裂痕硌着皮肤,微微发烫,像是要把这十年来走过的弯弯路,都烙进他的血肉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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