沅川城的丹桂开得正好,碎金似的花瓣落在玄色龙纹车盖上。乙弗巍抬手接住飘进御辇的落英,玉扳指叩击檀木扶手的节奏纹丝不乱。直到望见垂拱殿前跪着的八百羽林卫,才发觉掌心早已被花汁浸得黏腻。
“陛下,卫王遇刺之事……”
“老师莫慌”,帝王截断崔蘅的话头,绛纱袍扫过丹墀时带起桂香,“北奚监国公主说无碍,那便是无碍,萧卿既在景州,着其北上,代朕探望卫王。”
朝臣们惊觉御座后的《江山秋狩图》换了新裱,松木画轴上缠着未拆的玄麻——那是国礼时才用的规制。
“陛下!”郭桓的象牙笏板重重磕在金砖上,“元江水师若破江防,沅川便是俎上鱼肉!”这位素来暴躁的廷尉此刻眼尾泛红,倒像是被秋雨浇透的困兽。
少府许周抖开绢帛奏折的动作带起香炉青烟:“江淮诸州府库刚刚恢复,去年伪币成乱、申江口赈灾挪用的三百万贯又尚未填补,若是再征民夫——”
“许少府是要等赫连羽的刀架在脖子上,再开国库买棺材么?”郭桓厉声呵斥着,玄色獬豸补服扫过满地银杏,廷尉玉面染着窗棂投下的阴翳,“怀州案和宁州毒粮案尚未结清,需不需要本官提醒您——”
“明毅!”崔蘅的轻喝惊破剑拔弩张,老丞相捧起象牙笏的手背青筋暴起,三梁进贤冠的垂珠遮住了眼底血丝,“景州军既然不可擅动,我大燕在元江日夜操练的水师战船也绝非纸糊的物件,老臣请往元江监军!”
满殿朱紫齐齐抬头。
乙弗巍望着帝师霜白的鬓角,恍惚回到十七岁南迁那夜,崔蘅也是这样挺直脊背,为他挡去叛军的流矢。
郭桓突然单膝跪地,廷尉的鱼符在青砖上磕出闷响,“元江水师战船三百,云非亲掌艨艟旗舰,臣郭桓,愿领元江水师抗击反贼,护我大燕天堑!”
秋风吹散御案上的龙涎香,乙弗巍起身时,十二旒玉藻遮住了骤然泛红的眼眶:“取高祖皇帝的宝弓来。”
【甲】
数百里外的景州城,乙弗稹卸去甲胄时,肋间旧伤又渗出血迹。他望着沙盘上插满小旗的剑阁,忽然将蜀地红土撒在赫连羽中军位置:“当年兄长教我,十则围之,如今倒要反着用了。”
“王爷!”李中捧着兵奴营名册跪地,“新军已按计且战且退,只是……”
“李都尉,带你的崽子们去磨刀峡,见到运粮车便放火,烧完就跑。”
“诺!”人牙子眼中迸出精光,转身时崭新的战袍翻出内衬,仿若掀开此番混战的一角。
萧凝在此时走入营帐,“王爷若有用得上晚辈的地方……”
老王爷抬头看着眼前消瘦苍白的后生,又低下头去,拨弄着沙盘上的旗帜,“赶走野狗的事,交给我们这些老骨头,你们弱不禁风的后生辈,看好自己就是了。”
“报——!”传令兵滚落马鞍,“圣旨到!”
乙弗稹一动不动地立在沙盘前,丝毫没有要接旨的意思,萧凝则转身为传令兵让道,跪下行礼,“臣接旨。”
传令官见剑南王巍然屹立,不敢蛮横,只得对着帐内宣读诏书。
当听到“卫王遇刺”四字,老将掌心在沙盘边按出印子,却仍挺直脊梁朗声道:“有劳贵使。”
帐外忽然传来少女啜泣,乌兰攥着镶银马鞭,发间绿松石坠子沾满草屑:“老王爷明明答应让我回北奚!”
萧凝起身的动作端方有序,腕间玉镯却撞出清响:“北上的快马随时可以准备,姑娘可要同乘?”
乌兰试探性地打量着乙弗稹,老者郑重地背着手,沟壑纵横的脸上仍神采奕奕,“你若想去,便随萧御史去,留在老夫身边,也聒噪!”
话音未落,乌兰已如离弦之箭冲出门去,萧凝也匆匆行礼告辞,老王爷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,喃喃道:“计之深远,也有尽头啊!”
【乙】
萧凝勒马回望景州瓮城时,乌兰正伏在枣红马背上呕出胆汁。御史的银丝斗篷掠过枯黄苇草,露出内里暗绣的兰花纹:“我们要快些。”
“用不着你假好心!”侍女挥开递来的水囊,腕间银铃在暮色中叮咚作响,“若不是你们……”
御史收回水囊,紫玉禁步在月光下流转幽光:“我们都不希望乙弗循有事。”
乌兰的抽噎戛然而止,她望着萧凝袖口露出的陈旧剑茧——那些传言中克死三任夫君的凶器,此刻正轻轻抚过马鬃。
夜枭啼哭声中,萧凝抚着腰间禁步:“这是郡主及笄那年赠我的”,通透玉身刻着小小的“循”字,在乌兰骤然闪烁的目光里,“天家视她为棋子,可我——从来当她是挚友。”
“啰嗦,还走不走了啊!”
乌兰清了清嗓子,先行策马而去,萧凝正色相望,身后紧跟着来时相随的萧氏暗卫,一行人马如星点,投进无边的墨色之中。
【丙】
次日清晨,北燕军前锋奔袭而来,乙弗稹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的北燕军,忽然解开发冠。白发散落肩头的刹那,老将仿佛回到三十岁那年的羽丘城头——那时他还能挽开五石弓,还能听见独子唤他“父王”。
“放闸!”随着剑南王令旗挥动,千斤铁闸轰然坠落,将冲进城门的北燕前锋碾成肉泥。滚烫的鲜血溅上老王爷战袍,他竟在血腥气里嗅到一丝槐花香。
“报!前锋轻骑已烧毁敌军粮草!”
“报!李都尉带绥州军绕到敌后了!”
乙弗稹抚着城墙的手掌隐隐收紧,青砖粉末随风而落。他看着逐渐溃散的北燕前锋,喉间忽然涌上腥甜——那分明是二十年前兄长阵亡时,他跪在剑南王府呕出的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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