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海的风裹着咸腥气扑进行辕,案头油灯在青铜灯柱上晃出细碎的影。
赫连羽解下沾满尘灰的玄色披风,露出内里半旧的素色深衣,案头烛火将他鬓角新生的白发映得愈发分明。
“王上,将士们备了羊肉汤……”亲卫捧着食盒跪在帐外,话音未落便被海风卷走。
案上舆图浸着斑驳酒渍,江淮三镇处裂开道狰狞豁口——那正是上月被穆翊大军踏破的防线。
“王上,景州……送来了密报”,亲卫捧着漆盒的手在发抖,盒盖上凝着薄霜。
“搁着吧”,鎏金错银的剑鞘叩响青砖,亲卫退下时,行辕外正传来将士们分食冷炙的响动——本该悬挂花灯的檐角,此刻垂着半幅烧焦的北燕军旗。
青铜剑出鞘的嗡鸣惹得帐外将士侧目,剑身映出东海初升的明月。
赫连羽指尖抚过剑脊铭文,二十年前在北境初得此剑时,那个边塞兵痞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剑指中原。而今剑刃已现裂纹,倒像极了他支离破碎的江山。
他忽以剑尖挑起案头玉壶,琥珀色酒液顺着剑身蜿蜒而下,在舆图“羽丘”二字处聚成小小水洼。
帐外传来将士们围炉唱和的柔玄民谣,沙哑嗓音混着篝火噼啪,竟与二十岁那年除夕守岁的光景无二。
“取琴来。”
亲卫猛地掀恋而入,错愕地望向角落的七弦琴,赫连羽却已解了玄色大氅,披散的长发扫过腰间玉带,烛光里竟有几分名士风骨。
当第一个泛音震落梁尘时,行辕外的喧嚷霎时沉寂。
二十年前他便是这般在柔玄镇抚琴,彼时帐外是西燕边军操练的呼喝,而今只剩东海浪涛拍岸的呜咽。
“玄云蔽日,金戈映芒……”
沙哑的吟唱混着琴弦震颤,赫连羽望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。
那影子随烛火摇晃,时而如张牙的困兽,时而似垂首的老儒,他突然按住琴弦,余音里浮起哥舒衔月纵马踏破北燕军阵时的清叱。
“取我的剑。”
亲卫捧着鎏金错银的佩剑上前时,正撞见赫连羽撕开织锦袍袖。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,将他披发仗剑的身影投在《江山舆图》之上,恰似困龙盘踞残山剩水。
行辕外的老卒突然红了眼眶。
他们记得王上上次月下舞剑,还是攻破羽丘城那夜。当时满城火光照得星月失色,赫连羽剑挑西燕玉玺,在承天门刻下“赫连”二字时溅起的火星,此刻想来竟像极了沅川城的花灯。
剑鸣飒沓,玄色大氅在夜风中翻卷如战旗。
赫连羽踏着满地冰碴起舞,剑锋掠过处,早开的野梅纷纷扬扬。
“朱鹭衔火,赤焰焚樯……”
剑光忽地劈向虚空,斩碎飘落的梅瓣。
“备马!”赫连羽转身时,中衣领口已被冷汗浸透,他指着东南方向嘶吼,“去东海!”
三十轻骑踏碎薄冰时,子时的更鼓正从沅川城方向传来。
春寒料峭的夜风掀起北燕王的素色长袍,露出内里绣着燕翎纹的玄色中衣——那原是准备称帝时穿的衮服衬里。
赫连羽的坐骑突然人立而起,对着江面残月发出悲鸣,他抚着马鬃低笑:“你也闻见江南的酒香了?”说罢猛抽马鞭,将亲卫的惊呼甩在身后。
东海碣石沐着冷月孤光,浪涛在岩壁上撞出千年不绝的轰鸣。
亲卫们举着的火把在海风中明灭不定,将北燕王的身影拉长成峭壁上的巨兽。
碣石嶙峋的轮廓在月光下宛如巨兽脊骨,赫连羽抚过石上苔痕,指尖触到前朝名将的残碑。潮水漫过赤舄,他忽然想起秦始皇东巡刻石,那些颂德的篆字终究被浪涛磨成斑驳。
海风送来若有似无的箫鼓声,应是齐州百姓在庆贺上元。
赫连羽以剑拄地,望着不远处被月光镀成银白的旧题诗——“匹马出东海,长戈指帝京”,字迹早被咸涩海水蚀得模糊难辨。
“王上,墨砚备好了。”亲卫捧着青玉砚台的手在寒夜里颤抖。
赫连羽却将剑柄重重砸向岩壁,火星迸溅时冷笑道:“史家泼墨岂如铁剑凿石来得痛快!”
剑尖刺入岩石的刹那,星火迸溅如萤虫乱舞。
花岗岩碎屑纷扬而落,每一道刻痕都带着金戈之声。
当“天”字贯穿岩层时,咸腥的血味漫上喉头——原来虎口早已震裂。
“天下……凝一……”剑锋在“一”字尾端微微发颤,崩落的碎石坠入浪涛。
赫连羽望着随波逐流的石屑,恍惚看见自己半生征战的疆土正被江水吞噬。当年在羽丘城头悬挂燕字旗时,城下欢呼的百姓可曾想到,这面旗帜终有一日会褪色成齐州行辕檐角的破布?
潮声忽如万马奔腾,月光下新刻的篆字泛起幽幽青光。
咸腥海风里忽然混入若有似无的梅香,惊得他猛然回首。空荡荡的海岸线上唯有亲卫火把摇曳,哪有什么故人踏雪寻梅。
潮水漫过战靴的刹那,赫连羽在岩缝中发现半枚贝壳。
“终究是……海沙淘尽英雄。”贝壳在掌心攥成齑粉,随海风飘向漆黑的水天交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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