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州的夏夜像块浸透蜜糖的绸缎,粘稠的月光裹着槐花香从檐角垂落。
阇襄夫人倚着美人靠,靛蓝裙裾垂在月光里,银线绣的飞鸟被夜风撩动,仿佛要挣脱锦缎的束缚。
她摩挲着掌中骨笛,吹出半阙纳苏古曲,西南深谷的雾气便随着呜咽声漫过回廊。
远处传来细碎银铃声,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——哥舒衔月赤足踩过青石板的模样,像极了纳苏族传说中踏月而来的神女。
笛声在某个高亢的音节戛然而止。
阇襄夫人幽幽地道:“北奚明珠也信汉人说的‘披衣觉露滋’?”她晃了晃酒囊,刺梨的酸香混着夜露的湿气扑面而来。
哥舒衔月挨着她坐下,素纱中单被夜风掀起一角:“阿循说——”
她指尖抚过树皮沟壑,“多年前,赫连羽攻破景州城,当时的平凉郡王护着妻女,死守这最后的家园……”
月光漏过枝叶在她脸上织出银色蛛网,阇襄夫人的目光擦过草原公主哀伤的面容,轻声道:”所以你们把这棵老槐树围在这,护着老王爷的丧命之处,好让亡魂看着活人怎么改写命数?”
蝉鸣忽然汹涌如潮。
月光在卫王妃睫毛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,她想起七日前接到的密报,沅川那位正暗中盘算,要给卫王纳侧妃。
“改命的是活人,守心的才是亡魂。”
阇襄夫人仰头凝望着云翳明灭的月轮,言道:“王妃与卫王,打算如何改命?”她忽然贴近,银梳上的狼牙蹭过哥舒衔月耳垂,“你我都见过草原上的头狼,当狼群出现两个首领……”
池中锦鲤突然跃出水面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哥舒衔月的裙裾。
远处传来守夜亲卫换岗的梆子声,二更天了。
“我听闻,西南深山里,有种野花,叫刺玫”,哥舒衔月拢了拢肩头的披帛,北奚人特有的狼牙额饰在月下泛着冷光,“生在峭壁石缝里,花开时能把整座山峦染成血海。”
“不错。”阇襄夫人将骨笛抵在唇边,吹出三声鹧鸪啼鸣,“那东西,又叫火棘,越是贫瘠之地,越是开得轰轰烈烈。”笛声忽转幽咽,连池中蛙声都压抑了许多,“就像我们这些在乱世夹缝里求生的女人。”
哥舒衔月望着池中倒影,锦鲤搅碎银盘似的月亮。
“卫王可曾说过要改换门庭?”阇襄夫人突然发问,却乍然对上卫王妃颤抖的目光。
“夫人以为……”王妃转身时披帛扫落几瓣茉莉,“是龙椅烫人,还是凤冠压颈?”
两人相视而笑,月光在她们眉宇间流淌。
阇襄夫人随手解开腰间酒囊,递给了哥舒衔月:“尝尝真正的宁州‘忘川’,比白日的掺水货色烈得多。”
辛辣入喉时,哥舒衔月恍惚看见羽丘城头的狼烟与灯火。
收复旧都那一夜,乙弗循在城头守了一夜,任凭哥舒衔月如何说,都非要亲眼看看这座古城狼烟止息、华灯初上的模样,北奚公主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爱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方向,哭得没了力气。
哥舒衔月伸手接住飘落的槐花,道:“白日里,夫人说剑南道的杜鹃要染血……”她碾碎花瓣,汁液在掌心洇出淡红,“可曾想过染的是谁的血?”
“这要问沅川城里的真龙。”
阇襄夫人伸手抚过卫王妃的面容,“天子剑悬在头顶,卫王府的葡萄架还能甜多久?”
蛙声忽然沉寂,婴孩啼哭从西厢传来。
阇襄夫人转身时,银镯撞在石栏上迸出火星:“小崽子又尿了。”
“明日我便回西川”,她将空酒囊抛给哥舒衔月,“告诉卫王,若来日龙椅烫脚,宁州的火棘永远烧不尽。”
月光骤然变得锋利,将哥舒衔月的影子钉在廊柱上,她望着西南女子消失在转角,檐角青铜风铃却在此刻响起来,叮叮当当惊碎了满地霜华。
千里之外的羽丘城头,乙弗循正伸手接住飘落的柳絮。
月光沿着她玄铁护腕流淌,在雉堞上浇出蜿蜒的银河。
身后传来熟悉的酒香,穆翊将酒囊倒举半天,只抖落三滴残酒。
“他娘的连月亮都喝不过!”他骂骂咧咧地踹飞脚边碎石,看着石块在月光下划出银弧,“当年在羽林卫,老子能用半壶马尿灌倒三个江北崽子!”
“郡主看这月色,像不像北奚那夜?”穆翊又拍开新坛泥封,酒液溅在生了苔的墙砖上,“那晚你说要借北奚三万铁骑,我还当是醉话。”
乙弗循接过酒坛猛灌一口,辛辣直冲眼底:“现在我有三十万将士。”她屈指弹在雉堞缺口处,这豁口还是北燕的破城槌砸的?”
穆翊将佩刀搁在箭垛,望着银河下的兹金城,残垣断壁间飘着几点星火,像散落的金砂。
“那蛮子到死都瞪着眼,大概觉得输给女人不服气”,他突然敛了笑,“就像我不服气只能当个看门狗。”
月光忽地暗了。
乙弗循望着他腰间新佩的螭虎符:“穆大哥现在是大燕第一猛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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