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撕开窗纱的刹那,乙弗巍打翻了鎏金香炉。
跪在阶下的老宦官将额头紧贴汉白玉砖,冷汗顺着鼻尖滴在金砖缝隙里。
紫宸殿十二扇槅门大敞着,却透不进半点凉风,鎏金蟠龙藻井投下的阴影正正压在天子肩头。
“你说……国相昨夜……”皇帝的手指死死抠住龙椅扶手,青玉扳指在雕龙纹饰上刮出刺耳声响,“烧了玉衡宫?”
“寅时三刻”,老宦官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“金吾卫亲眼见着崔相领着巡防营带着火油……”
“萧凝呢?”乙弗巍突然暴起,织金龙袍扫落案上奏折,“朕的御史中丞呢?”
琉璃珠帘被撞得叮当乱响,夏日的溽热终于有了形状——那是从脊背窜上来的寒意在蒸发。
“陛下当心”,崔蘅的声音从殿角阴影里浮出,三梁进贤冠下的白发泛着冷光。
老相国拾起滚落脚边的象牙笏板,动作轻柔得像在哄幼童,“萧御史——卫王侧妃随卫王返回北境,此刻怕是已过淮水。”
乙弗巍抬眼看见崔蘅紫袍上的仙鹤补子在颤动,那本该翱翔九天的神鸟此刻正被金线困在方寸之间。
“为什么要骗朕?”皇帝抓住老师的手腕,玉扳指在苍老皮肤上勒出红痕,“萧家世代簪缨,你让朕如何与兰陵萧氏一族交代!”
蝉鸣骤歇。
崔蘅抬手抚平天子凌乱的衣襟,这个动作他做了二十年,从教学生执笔到代批奏章,从南迁路上割肉疗饥到如今……指腹擦过龙纹刺绣的凸起,他想起昨夜玉衡宫大火里噼啪作响的雕梁。
“陛下可知老臣昨夜看见什么?”苍老的声音裹着檀香,“朱雀门上悬着三十六盏长明灯,灯油里混着北燕余党传来的火信子。”他从袖中取出半截焦黑灯芯,“余逆作乱……”
老宰相枯槁的手指划过御案舆图,“玉衡宫已成断壁残垣,今晨大雨正巧浇灭火势。”
乙弗巍猛地暴起,玉冠上的明珠打在屏风镂空处叮当作响。
他攥住崔蘅的衣襟,龙涎香混着血腥气直冲鼻腔:“那是萧氏嫡女!是朕亲封的卫王侧妃!你竟敢用北燕余孽作乱的借口……”
“陛下”,崔蘅纹丝不动,浑浊的眼珠映出天子扭曲的面容,“萧家女郎昨夜分明随卫王返北,老臣这里有通关文牒。”他从袖中掏出染血的帛书,蝇头小楷在晨曦中泛着冷光。
乙弗巍踉跄着跌坐回龙椅,他望着老师鬓角新添的霜色,忽然想起少年时,正是这双手将他从宣帝的暴虐中护下,那时的紫袍还带着松墨清香,此刻却浸满血腥。
“贵妃……”皇帝喉结滚动,声音细若蚊蚋,“她腹中孩儿……”
“老臣已命尚药局呈上安胎方”,崔蘅拱手而立,“皇嗣,不可有失。”
乙弗巍心头的言语梗在嗓子里,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,他望着老师沟壑纵横的脸,忽然发现那抹永远慈爱的假面后,藏着比赫连羽更可怖的深渊。
宫灯摇曳,崔蘅的影子在藻井蟠龙纹上扭曲成巨蟒,正将整座紫宸殿绞入窒息的黑雾。
望舒阁的芭蕉叶滴下清露,乌兰赤足踩在冰裂纹地砖上。怀孕七月的腰身已显笨拙,她伸手去够檐角垂落的凌霄花,却见新来的侍女慌忙跪下:“贵妃仔细摔着!”
“本宫又不是瓷人”,北奚女子笑出两个梨涡,腕间银铃叮当,“去取些冰镇葡萄来。”
蝉鸣穿透碧纱窗,她忽而望向东北角的月洞门——从前这时候,萧凝总会带着新摘的荷花来陪她解闷。可自那场仓促的婚仪后,整个禁苑便安静得可怕。连最聒噪的雀儿都不再飞过琉璃瓦,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掐住了咽喉。
乌兰抚着隆起的小腹倚回湘妃榻,金丝软枕下压着北奚献上的马头琴谱,她记得公主临行前说的话:“沅川城的夏天最是恼人,若想家了便弹琴。”
“贵妃万安”,掌事嬷嬷捧着鎏金香炉进来,青烟缭绕间隐约有艾草苦涩,“太医说此香最能安神。”
乌兰蹙眉望着窗外。
往日总在廊下斗草的小宫女不见了踪影,取而代之的是佩刀侍卫沉默的影子,她突然伸手攥住嬷嬷衣袖:“卫王当真回景州了?婚典之前,萧御史还说要把北境的雪莲带来……”
老妇人的目色顿了顿:“各宫主子都在说,卫王妃在景州染了暑热,这才急着回去。”
蝉鸣骤然停歇。
乌兰感到腹中胎儿不安地踢动,她低头凝视裙裾上振翅欲飞的银雀刺绣,只觉得这身南燕宫装勒得人喘不过气。
远处宫墙外传来金吾卫换岗的梆子声,惊飞满树夏蝉。
暮色染红国相府飞檐时,郭桓的佩剑已劈开三重门禁。
鎏金匾额“忠贯日月”在夕阳下淌血,他踏着满地碎玉冲进书房,剑锋直指紫袍老者咽喉。
“数百条人命!”廷尉的官袍下摆还在滴血,“玉衡宫当值的宫女太监,金吾卫巡夜将士,连更夫都不放过!”
崔蘅正在临《急就章》,狼毫在“烦乱”二字上重重顿笔,墨汁飞溅在郭桓剑身,蜿蜒如泪:“藩臣与社稷,孰轻孰重?”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