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冬至的寒风刺得人骨头疼。我裹着新买的加厚羽绒服缩在暖气片旁边,看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在铅灰色天幕下摇晃。父亲在厨房煮羊肉汤,砂锅咕嘟声混着当归黄芪的药香渗进客厅,却驱不散渗进窗户缝隙的凛冽寒气。
"囡囡,吃完午饭记得睡会儿。"父亲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过来时,我的睫毛正被暖气烘得发沉。老式挂钟敲响十二下,阳光突然从云层缝隙漏进来,在褪色的枣红色地砖上投下菱格窗影。这个瞬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,我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霜花,飘落在汤碗边缘融成细密的水珠。
钻进被窝时特意把电热毯调到最高档。老棉被压在身上像块冰凉的铁板,我蜷成虾米状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。不知过了多久,有细碎的说话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像是浸在深水里的收音机电波。
睁开眼时,我正趴在外婆家那张褪了漆的八仙桌下。1998年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青砖地上,能看见空气里浮动的金色尘埃。桌布垂下的流苏扫过脸颊,痒痒的带着樟脑丸的味道——这是外婆生前最爱用的防蛀药丸,她总说这味道能驱邪祟。
"小丫头又钻桌子底下了?"大姨爽朗的笑声震得桌面嗡嗡作响。透过流苏缝隙,我看见五双沾着泥点的黑布鞋围在八仙桌旁。外婆那双绣着缠枝莲的墨绿色棉鞋就挨着我的鼻尖,鞋面上还沾着菜市场带回来的碎菜叶。
心脏突然漏跳一拍。我屏住呼吸数着鞋面绣线的针脚,后颈汗毛一根根竖起来——外婆三年前肺癌去世时,这双陪葬的棉鞋是我亲手放进棺木的。
"妈,您尝尝这个腌萝卜。"母亲的声音带着久违的轻快。我死死攥住桌布,看着那双墨绿色棉鞋轻轻晃动,鞋尖在地面拖出细长的影子。外婆沙哑的笑声和记忆里分毫不差:"还是老大腌的入味,不像二丫头总放多盐......"
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疼痛却像隔了层毛玻璃。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,想逃跑却发现四肢灌了铅。当那双棉鞋突然转向桌底时,冷汗顺着脊梁骨滑进后腰——鞋面上本该是缠枝莲的位置,赫然绣着两团猩红的火焰。
"曾外婆要来看你啦。"外婆的声音突然贴着脸颊响起,樟脑丸的味道混着刺鼻的焦糊味扑面而来。眼前景象如同被撕碎的胶片,八仙桌瞬间褪成惨白,青砖地化作医院的瓷砖。消毒水气味里,我看见奶奶和姨婆围坐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边,床头监护仪闪烁着诡异的绿光。
穿寿衣的曾外婆正侧头盯着我笑。她浮肿的脸颊泛着尸斑似的青紫,枯槁的手指突然抓住我的手腕。我想甩开却发现身体轻得像片羽毛,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成尖锐的长鸣,曾外婆咧开的嘴里涌出黑烟,整张脸皮像融化的蜡油般剥落。
惊醒时喉咙里堵着团带腥味的棉花。眼珠能转动,却看不见电热毯的红色指示灯。黑暗中有无数双冰凉的手按着我的四肢,耳畔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。我想喊父亲,声带却像被剪刀剪断的琴弦,只有喉结在疯狂颤动。
隔壁传来父亲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。冷汗浸透了三层保暖内衣,羽绒服里的鸭绒被汗水黏成湿答答的棉絮。当第一束天光刺破窗帘时,身上的桎梏突然消失,我像条搁浅的鱼猛地弹起来,发现枕头上印着个清晰的水渍人形。
那天之后,羽绒服再也挡不住骨缝里渗出的寒意。高考前夜复一夜,只要合眼就能看见曾外婆溃烂的脸悬在蚊帐顶上。有时是外婆绣着火焰的棉鞋踩在我胸口,有时是监护仪的警报声化作钢针扎进太阳穴。最可怕的是每次惊醒时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——明明能听见父亲在厨房剁饺馅的声响,却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。
去年清明上坟时,我终于问起曾外婆的往事。父亲烧纸的手顿了顿,火星随风卷上阴沉的天际。"你太婆是饿死的,"他说,"六零年闹饥荒,她把观音土省给三个女儿,自己喝凉水充饥。走的时候肚子胀得像面鼓,指甲缝里全是抠墙灰留下的血痂。"
那天傍晚我又被魇住了。月光把防盗窗的影子烙在墙上,像座困住魂魄的牢笼。曾外婆的脸在月光下泛着青白,溃烂的嘴角却挂着慈悲的笑。这次我没有挣扎,直到她冰凉的手指抚上我汗湿的额头,监护仪的警报声渐渐化作遥远的更漏。
晨光初现时,枕边多了片发黑的桃木符。父亲说这是曾外婆出嫁时戴的护身符,在祖坟里埋了半个世纪。如今我依然会在冬至前后梦见八仙桌下的流苏,但那些按住我的手,总会在我默念"太婆安息"时化作四散的纸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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