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3年腊月廿三的夜晚,北风裹着细雪在槐树巷里打着旋儿。母亲端着搪瓷盆从厨房出来,盆沿上还沾着刷锅水结成的冰碴。老宅屋檐下的冰溜子被月光照得发亮,像挂着一排锋利的匕首。
"老李头家刚宰了年猪......"她的话尾突然卡在喉咙里。堂屋门帘无风自动,青布帘子下摆掀起一角,露出半截藏蓝色中山装下摆——那抹颜色在月光里泛着幽幽的光,像深潭水面漂着的油花。
母亲手里的搪瓷盆"咣当"砸在青石板上。那个背影正穿过堂屋往院门走,肩膀微微左倾的姿势像极了三年前在这里养病的大姑父。她记得清楚,那年大姑父每天清晨都会站在石榴树下练八段锦,左肩总比右肩低半寸。
"大姐夫!"母亲的喊声惊飞了墙头的麻雀。那人影突然加快脚步,青布鞋底踏过积雪竟没发出半点声响。等母亲追到院门口,空荡荡的巷子里只有月光在雪地上流淌,远处传来谁家电视里《渴望》的片尾曲。
父亲披着棉袄出来时,正看见母亲扶着门框发抖。"是王会计来借秤?"他哈着白气问。母亲摇头,月光照得她脸色发青:"像是大姑父......可那衣裳......"
话没说完,堂屋里的老座钟突然"铛铛"敲了九下。父亲摸着后颈的汗毛正要说什么,西北屋突然传来"哗啦"一声脆响。供桌上的青花瓷香炉摔得粉碎,香灰在祖宗牌位前撒成个奇怪的漩涡。
十点一刻,堂屋桌上的红色电话机突然炸响。大姑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听筒里漏出来:"刚走的......医生说肝昏迷,走前突然喊了声'枣花'......"母亲手里的茶碗应声落地——枣花是院角那棵老枣树,大姑父养病时常在树荫下打盹。
2004年除夕,老宅里飘着猪肉白菜饺子的香气。三岁的妞妞穿着红棉袄,在我贴春联时揪住我的裤腿:"爸爸,太爷爷照片在眨眼。"我抬头望了望供桌上的遗像,檀木相框里的祖父正用褪色的目光注视着堂屋。
"别瞎说。"我往铜火锅里添了块炭,火星子"噼啪"炸开。妞妞却突然指着供桌底下:"叔叔在吃糖!"我后颈一凉,转头只见烛影在墙上摇晃。母亲正在厨房剁饺子馅,菜刀声"咚咚"地砸在砧板上。
守岁时妞妞突然发起高烧,小脸烧得通红。村卫生所的吊瓶挂了五天,玻璃药瓶在铁丝架上晃出虚影,孩子的哭声却一天比一天微弱。正月初六清晨,母亲把盛满小米的粗瓷碗用红布裹好,拉着我要去连云婆家。
神婆的土坯房里飘着艾草味,供桌上的观音像被烟熏得发黑。连云婆接过妞妞时,孩子突然盯着房梁"咯咯"笑起来。"别逗她。"老婆子对着空气皱眉,枯枝似的手指在米碗上划圈。原本平齐的黄米突然陷下去个缺口,像被无形的勺子挖走一块。
"三十晚上,谁带孩子去了西厢房?"连云婆的眼白在昏暗里泛着青光。我想起除夕夜取供果时,妞妞确实跟在我身后进了供奉祖宗牌位的屋子。老婆子抓起把米撒向北墙根:"李老三,蹭口饺子就老实回去,别拿孩子逗闷子!"
我浑身汗毛倒竖。墙皮剥落处露出块霉斑,形状像极了喝农药去世的本家叔叔下葬时,寿衣上被烧穿的破洞。那年我十四岁,记得棺材入土时突然刮起旋风,纸钱全粘在了抬棺人的后背上。
回家的路上,妞妞在我怀里睡得安稳。经过村口老槐树时,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我肩头。母亲突然拽住我胳膊——树根处摆着三个捏变形的饺子,韭菜馅的绿汁正慢慢渗进雪地里。
后半夜,我被"吱呀"声惊醒。月光从雕花窗棂渗进来,在砖地上织出蛛网似的影。供桌上的蜡烛明明灭灭,我看见妞妞站在牌位前,小手正指着某个泛黄的相框。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,祖父照片旁的空白处,有道水痕正缓缓漫过相框玻璃——像极了人脸淌下的泪。
"太爷爷说冷。"妞妞突然开口,声音带着不似孩童的沙哑。我冲过去抱起孩子时,供桌下的阴影里传来声叹息,半块冻硬的饺子从桌布边缘滚出来,在月光里泛着油光。
天蒙蒙亮时,母亲把新蒸的枣糕供在牌位前。香炉里三柱线香笔直向上,青烟在半空突然打了个旋,分作两股钻进西墙裂缝里。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,火星明灭间说了句:"开春得把西厢房翻修了。"
那年清明,我们给本家叔叔坟前多烧了件纸棉袄。秋风起时,老宅房梁上常能听见"咔嗒"声,像是有人在嗑瓜子。母亲说这是祖宗在看家,从此西厢房常年供着盘炒南瓜子,第二天准会少一小撮。
去年拆迁队来量房时,工头说老宅地基下挖出个陶罐,里面装着半罐霉变的枣核和件褪色的中山装。我站在废墟前,忽然想起大姑父临终前说的"枣花",想起每年清明坟头那枝带着露水的枣花,想起供桌上的枣糕永远会缺个角——像是被谁悄悄掰走了一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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