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霁后的长安城裹着薄纱般的霁色,檐角冰棱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虹彩,滴落在青石板上的水珠洇开浅灰纹路,像极了案宗里那些被泪水晕染的供词。沈予乔握着半幅残卷立在验尸房檐下,残卷边缘的焦痕是林妙华焚烧时不慎掠过的指痕——三日前那个雪夜,姐妹俩在妙笔阁炭火盆前烧毁了余下的画稿,唯有这半幅《双面桃花图》被李偃飞眼疾手快地抢下。
“沈姑娘,新领的砒霜和皂角粉搁在东厢了。”小徒弟阿青的声音从廊角传来,袖口还沾着扫雪时蹭的炉灰,“李捕头今早又差人送了胡桃酥,这次装在鎏金匣里,比昨日的陶罐精致许多。”少女说话时促狭地眨眼,鬓角垂落的红头绳随着动作轻晃,惊飞了檐下觅食的麻雀。
验尸房内的铜炉烧得噼啪作响,沈予乔将残卷平铺在渗着蜡渍的木案上。画中桃花的正面胭脂色里混着十二名死者的血泪,此刻在晨光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虹光;背面焦枯处的炭灰颗粒分明,隐约能辨出几缕蜷曲的发丝——那是从画舫残骸里找到的受害者遗物。她指尖划过泪痣的辰砂印记,忽然想起李偃飞昨夜临走时,指尖在那抹红痕上停顿的刹那,耳尖的薄红比朱砂更艳。
“当啷”一声,鎏金匣盖被推开的响动惊碎思绪。沈予乔看着匣中码放整齐的胡桃酥,每块都用雪青绢纸单独包裹,纸角还绣着极小的验尸刀图案——是李偃飞惯用的捕快腰牌上的纹样。她忽然记起三年前追捕水匪时,他曾用匕首在树皮上刻下同样的图案为她指路,那时他的指尖还留着搏斗时的血痕,却偏要笑着说“沈姑娘辨不清东南西北,李某人总得留些记号”。
更漏声在静室里格外清晰,沈予乔蘸取新磨的松烟墨,准备补全残卷背面的焦枯桃枝。笔尖刚触到纸面,木门忽然被风雪撞开,李偃飞带着半肩霜花闯进来,腰间鎏金令牌还挂着未及解下的棉绳,袖口的朱砂粉蹭在门框上,画出一道歪斜的红线。
“教坊司传来消息,”他说话时胸口剧烈起伏,显然是从刑部一路疾奔而来,“戊字库的第三格暗屉里,发现了十二具风干的人耳。”他从袖中掏出用油纸包裹的证物,青竹纹纸角上浸着暗褐色污渍,“每只耳后都刻着编号,和妙笔阁密信里的‘贡品’名单一一对应。”
沈予乔的笔尖在纸上洇开墨团,她认得那些编号——在王二妻的尸身上,耳后曾有被利刃刮擦的痕迹,当时她以为是凶手刻意破坏特征,如今才明白,那是教坊司在摘除“活贡品”身份标记时留下的伤痕。“瑞珠的耳后……”她忽然想起火场里那具背部有蝴蝶烫伤的女尸,喉间泛起苦杏仁味的腥甜。
“是,瑞珠的编号是戊-柒。”李偃飞的声音低下来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令牌,“暗屉底层还有本账册,记录着近十年来送往各王府的‘贡品’数目,宁王、郑王、还有……”他顿住话头,目光落在沈予乔案头的残卷上,“还有现任刑部侍郎的花名。”
验尸房的气温仿佛骤然下降,沈予乔放下狼毫,从樟木箱里取出十二具耳模的蜡像。每只蜡像耳后都用银针刻着细小数字,在炉火映照下,那些数字竟与李偃飞带来的证物严丝合缝。“他们割下耳朵,是为了销毁易容前的标记。”她的指尖划过某只蜡像耳轮上的旧疤,“就像林妙华姐妹在画皮上点泪痣,是为了留下易容后的印记。”
李偃飞忽然凑近,肩上的雪水落在残卷边缘,将焦枯桃枝晕染得更显凄艳。他望着画中正反两面的桃花,忽然想起结案前夜,林妙华曾说:“画皮易制,人心难测。我们用死人皮做画皮,那些人却用活人骨做台阶。”此刻他袖口的朱砂粉混着沈予乔案头的辰砂,在木案上积成小小的红色山丘,像极了画中那抹血泪凝成的泪痣。
“皇上派了大理寺卿亲查教坊司。”李偃飞退后半步,刻意拉开与沈予乔的距离,却不小心撞翻了她刚调配好的防腐药剂,“明日卯时三刻,随我去趟宁王府吧。”他弯腰收拾碎瓷片时,瞥见沈予乔袖中露出的半幅残卷背面,隐约有朱笔写的字迹——是她惯用的验尸笔记体,写着“戊-柒号耳模缺软骨组织,与瑞珠尸身右耳旧伤吻合”。
暮色漫进窗棂时,沈予乔才发现李偃飞留下的鎏金匣里,除了胡桃酥,还有片干透的桃花瓣。花瓣边缘染着极淡的朱砂,显然是从某幅古画上年久剥落的,她忽然想起他曾说过,小时候在江南见过双面桃花,花开时一面朝阳一面背阴,朝阳面艳如流霞,背阴面却泛着接近灰白的浅粉。
“沈姑娘!”阿青的呼唤穿透暮色,“朱雀街有人放孔明灯,模样竟像咱们画的画皮女鬼!”少女的声音里带着雀跃,却在看见沈予乔案头的耳模蜡像时猛地噤声。沈予乔起身望向窗外,只见点点暖黄飘在靛蓝天幕下,某盏孔明灯正巧掠过验尸房飞檐,灯面上绘着的女子眼尾,点着与残卷上一模一样的辰砂泪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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