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始四年 九月初九
萧关城墙的夯土缝隙里渗出刺骨寒意,那是经年累月浸透的血气与霜雪共同凝结成的阴冷。王濬的甲胄内衬早已被冷汗浸透,此刻紧贴在脊背上,像块将冻未冻的冰。他五指抚过垛口冰凉的铁索连弩机括,精钢打造的传动齿轮在晨光中泛着病态的青芒,让他想起昨夜验尸时看到的死者牙龈——那些被冻毙的斥候,牙齿间还咬着没来得及咽下的最后一口炒面。
"将军,弩弦张力已校至七分。"亲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。王濬没有回头,只是用拇指摩挲着齿轮凹槽里凝结的霜花。这些用五石力牛筋绞成的弩弦,此刻正与三十丈城墙上的三百架弩机串联成网,每根锁链的松紧度都经过墨家匠人反复校验。他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独臂老匠人的话:"锁链太紧易崩,太松则网不成形。"当时老人说话时,仅剩的右眼正盯着城墙外新埋的绊马桩。
地平线开始震颤时,王濬的胃部突然抽搐起来。这种熟悉的绞痛自二十岁从军起,每逢大战必至。示警铜铃自西向东次第炸响的瞬间,他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碎成冰晶。佩剑出鞘的摩擦声此刻异常刺耳,仿佛剑鞘里灌满了沙子。第一波鲜卑轻骑突入三百步射界时,他注意到领头胡马左前蹄的白色斑纹——那匹枣红马竟与三日前游骑射杀的探子坐骑一模一样。
"放绞盘!"王濬听见自己的吼声撕裂了气管。令旗劈落的破空声中,三排弩手同时踩动踏板。巨大的后坐力震得城墙簌簌落土,婴儿臂粗的弩箭带着铁链破空声贯入敌阵时,他竟能看清箭杆上"正始二年制"的阴刻小字。冲在最前的胡人马队像被无形巨手拍中,人马俱碎的血雾里,有个戴狼皮帽的武士突然腾空而起——他的胸腔被三支弩箭同时贯穿,尸体却在铁链牵引下诡异地悬在半空摇晃。
后续骑兵被横亘马前的铁链绊得人仰马翻时,王濬的指甲已经抠进了掌心。铁索连弩最阴毒的杀招正在显现:首轮齐射后,弩箭尾部的锁链在地面织出无形的死亡罗网。有个年轻弩手突然呕吐起来,秽物溅在齿轮箱上冒着热气。王濬没有责备他,只是默默用剑鞘挑开那滩呕吐物——十七岁的新兵永远记不住战前禁食的规矩。
城下很快堆起七层人墙。鲜卑重甲步卒顶着牛皮大盾开始蚁附攻城时,王濬闻到风中飘来的羊脂味。那些用油脂浸泡过的盾牌在晨光中泛着油腻的黄光,让他想起陇西老家过年时晾晒的腊肉。一支流箭突然擦过他的颧骨,温热的血滑进嘴角,腥咸中带着铁锈味。他踹开脚边仍在抽搐的胡人尸体,发现那具尸体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抓挠冻土,指甲缝里塞满了草根与碎骨。
"开火龙道!"王濬的吼声惊飞了城墙箭楼里的寒鸦。藏在女墙后的民夫砍断麻绳的瞬间,三十条浸透火油的毡毯顺着城墙沟槽轰然滑落。这些用桐油浸泡月余的毛毡遇风即燃,火舌舔舐城墙的爆裂声让他想起儿时灶膛里烧竹节的动静。攀在云梯上的鲜卑武士突然静止了一瞬,就像被琥珀凝固的飞虫,随后他们的铁甲开始发红发亮。有个武士的头盔熔化了,液态的铁水裹着燃烧的头发往下流淌,在冻土上烫出嘶嘶作响的黑洞。
王濬转身时,看见掌旗官正用牙齿撕扯缠在手腕上的绷带。年轻人的瞳孔里跳动着城墙下的火光,倒映出的却不是恐惧,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。风突然转向,将浓烟与烤肉的气味灌进每个人的鼻腔。有个老兵开始低声哼唱陇西小调,沙哑的嗓音混在齿轮转动声与惨叫声中,竟奇异地维持着某种节奏。王濬发现自己正在用剑柄敲击雉堞打拍子,就像当年在酒泉郡守府听曲宴饮时那样。
瓮城方向突然传来撞木冲击城门的闷响。王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尝到血与火油混合的苦涩。他解下腰间酒囊灌了一口,劣质烧刀子的灼热顺着喉管滑入胃袋,暂时压住了那团盘踞多时的绞痛。酒液溅在胸甲上,很快结成了冰晶。当第一架云梯的残骸轰然倒塌时,他注意到朝阳已经完全跃出地平线——那轮血红的日头正悬在胡人尸堆的正上方,像块刚从锻炉里夹出来的烙铁。
戌时三刻
暮色如血,残阳将破碎的城墙染成铁锈色。王濬的指节在城墙垛口上叩出沉闷的响声,他的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尸骸,落在远处蠕动的黑影上——十六架攻城塔楼正碾过血肉泥沼,塔底木轮碾碎断戟残甲的声音像恶兽咀嚼骨渣。
"将军!东侧第三弩机卡矢了!"亲兵的声音里带着铁锈味的喘息。王濬没有回头,他闻到了风里飘来的膻腥味,那是鲜卑人用马油浸泡皮甲特有的气息。城墙下传来黏腻的液体声,昨夜暴雨积成的血洼里,漂浮着半张被踩烂的魏军军牌。
关外突然传来巨木开裂的轰鸣。最高的那座攻城塔顶端,有个戴狼首盔的鲜卑百夫长正挥舞骨朵。王濬看清他铁甲上悬挂的十二枚耳朵——全是左耳,耳垂都穿着魏军制式的铜环。亲兵递来的铜镜在夕阳下闪过一道光斑,恰好晃过百夫长的眼睛。那人暴怒的吼叫隔着半里地传来,塔楼推进的速度骤然加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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