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夜,伤兵睡着了,八能从梁上跳下来,抓起地上的石头,对着那人的头就想砸下去。可石头举到半空,他又停住了——那人睡得很沉,嘴角还沾着馒头渣,像村里那个会给孩子糖吃的老光棍。
可这念头只闪了一下,就被娘的脸冲散了。他想起娘圆睁的眼睛,想起南京城的血,手猛地往下一砸——却砸在了旁边的空地上,石头“咚”地一声,惊得伤兵醒了过来。
八能转身就跑,心里又恨又急。恨那些日本人,也恨自己刚才的犹豫。他对着黑漆漆的夜空低吼:“他们都是凶手!都是!”声音在空庙里荡开,像头受伤的小兽在哭。
从那以后,他再看见日本人,眼里就只剩冰。有次路过关卡,日本兵搜查难民,把一个老婆婆的包袱扯烂了,里面的干粮撒了一地。八能趁他们不注意,抓起一把沙子,狠狠撒进那个兵的眼睛里,然后钻进人群,拼命地跑。
沙子进了眼睛的兵在后面嚎叫,枪声在耳边炸响,可他跑得起劲,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痛快。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,可哪怕能让他们疼一下,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,也值了。
夜里躺在草堆里,他会摸着心口的龟甲,一遍遍地想爹的样子,想娘的话。龟甲的棱角硌着他,像在提醒:别忘了。他不会忘。那些血,那些哭喊声,那些日本人脸上的笑,都被他揉碎了,和着眼泪咽进肚子里,长成了一根刺,一根指向所有日本人的刺。
他不知道这样的恨要藏多久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报仇。他只知道,只要还活着,这恨就不会灭。就像娘说的,要看着天亮。可他心里的天亮,不是太阳升起来,是把这些披着人皮的狼,一个个从这片土地上赶出去,让他们血债血偿。
风从北边吹来,带着硝烟味。八能裹紧了身上的破棉袄,继续往南走。他的脚印歪歪扭扭,却一步比一步沉,一步比一步狠。那恨意像种子,在他心里发了芽,盘根错节,长成了一片没人能撼动的密林。
八能的脚程越来越快,像被风追着跑。有时他自己都觉得奇怪,明明肚子是空的,腿是软的,可只要看见戴太阳帽的日本小孩,看见穿和服的日本妇人,浑身就会冒出一股劲,跑得比野狗还快。
那股恨像发了酵的毒,连日本的孩子都没放过。在南边的租界边缘,他撞见个穿木屐的日本小男孩,手里拿着糖人,正追着蝴蝶跑。八能冲过去,一把抢过糖人摔在地上,抬脚就把那孩子踹倒,骑在他身上,攥着拳头往他脸上砸,嘴里吼着:“你爹是不是杀过人?你娘是不是喝过中国人的血?”
日本小孩吓得哇哇哭,八能却越打越狠,直到那孩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,他才停手,在那孩子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,留下两排带血的牙印:“这是记号!记住了!是中国人给你的!”
他像头孤狼,专挑落单的日本人下手。看见日本商人在绸缎庄挑布料,他就往人家货箱里塞一把火;看见日本兵在茶馆喝酒,他就趁人不备,把泻药拌进酒壶里;看见日本女人带着孩子买花,他就冲过去推倒花摊,抓起烂泥往她们身上抹。
他的法子越来越多,越来越狠。用弹弓打瞎日本哨兵的眼睛,把涂了屎的石子扔进日本军营,甚至趁夜爬上日本商会的屋顶,把“血债血偿”四个字用红漆写在墙上——那红漆是他从死人身上刮下来的血,混着锅底灰调的。
“那个小杂种又来了!”成了租界里日本人最怕的话。日本兵巡逻时会格外警惕,商人出门要带十几个保镖,连孩子上学都得荷枪实弹的兵护送。他们悬赏捉拿这个八岁的孩子,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,可没人能抓住他。他像风,像影子,像地里钻出来的鬼,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,留下一片狼藉,又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有次他被三个日本兵围在巷子里,眼看就要被抓住,心口的龟甲突然发烫,七片甲片像是活了过来,顺着血脉往四肢里钻。他突然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,抓起身边的扁担,抡得像风车,一下就打断了一个兵的腿,反手一扁担砸在另一个兵的后脑勺上,第三个兵吓得转身就跑,他追上去,一石头砸在那人的脚后跟上,看着那人栽倒在地,发出杀猪般的惨叫。
他站在巷子里,喘着粗气,看着地上哀嚎的日本兵,眼里没有害怕,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冷。心口的龟甲还在发烫,那股力量像潮水,来势汹汹,退去后却让他浑身发软。他知道,这力量不是龟甲给的,是恨给的,是娘的血、弟弟的命、南京城三十万冤魂给的。
他成了日本人的梦魇,却也成了某些中国人眼里的“疯子”。有个老秀才拉住他,叹着气说:“孩子,冤有头债有主,何必跟无辜的孩子较劲?”
八能甩开他的手,眼睛红得吓人:“在仓库里,我弟弟无辜吗?在南京城,那些孩子无辜吗?他们杀我们的时候,可没分过谁无辜!”他指着自己胳膊上的疤,那是被日本兵的刺刀划的,“这就是他们给的‘无辜’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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