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就是!东洋鬼子没一个好东西!”旁边摆摊的妇人接了话,“我男人就是被他们抓去当劳工,到现在没个影呢!”
骂声像针似的,扎进小姑娘耳朵里。她脚步一顿,小手猛地攥紧了姜八能的衣角,指节都泛了白。姜八能回头看了她一眼,见她脸色发白,以为是被人多热闹的场面吓到了,皱了皱眉,往她身前挡了挡:“别怕,跟着我。”
可小姑娘的耳朵,却像被那些话钉住了。她听见有孩子讨不到吃的,互相咒骂时会啐一句“你才是日本鬼子”;听见茶馆里说书先生拍着醒木,讲着“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”;甚至有回路过布告栏,看见上面贴着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”的标语,旁边围看的人指着画像上的日本人,恨得牙痒痒。
原来,这些人心里装着这么深的恨。
她想起父亲军装上的太阳旗徽章,想起母亲被拖走时,那些人嘴里骂的“日本娘们”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为什么路人看她的眼神总带着点异样,为什么偶尔有人会盯着她的脸打量半天——或许不是因为她是“哑巴”,而是因为她那双和本地人不太一样的眼睛。
从那天起,她把嘴闭得更紧了。
有回姜八能讨到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,塞给她一个,自己捧着另一个狼吞虎咽。他含糊不清地说:“昨天听王大爷讲,城西又打起来了,说是咱们的队伍把日本鬼子赶跑了!”
“真的?”旁边的孩子眼睛一亮,“那是不是就不用躲躲藏藏讨饭了?”
“等把所有鬼子都赶回老家,日子肯定能好过点!”姜八能咬了一大口包子,腮帮子鼓鼓的,“到时候我就去当兵,亲手宰几个鬼子,给我哥报仇!”
小姑娘拿着包子的手微微发抖,热气腾腾的肉馅烫得她指尖发疼,却比不上心里的寒意。她低下头,飞快地咬了一小口包子,肉香在舌尖散开,却带着股说不出的苦涩。
原来,连护着她的姜八能,也恨着日本人。恨着她的父亲,恨着她的同胞,也恨着……她。
那天晚上,破庙里来了个瘸腿的老兵,给孩子们讲战场的故事。老兵断了条胳膊,说起日本人时,眼睛里像要冒火:“那些畜生,连刚出生的娃都不放过!抓到日本兵,就该扒皮抽筋!”
孩子们听得义愤填膺,跟着喊:“对!扒皮抽筋!”“杀了他们!”
小姑娘缩在草堆最里面,把自己蜷成个球。那些愤怒的喊声,像潮水似的往她耳朵里灌,几乎要把她淹没。她死死咬着嘴唇,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——这样就能确保自己不会发出任何声音,不会泄露出哪怕一丝和“日本人”有关的痕迹。
姜八能讲完话,回头找她,见她缩在那儿发抖,以为是被老兵讲的打仗场面吓着了,走过去坐下,把剩下的半个窝头递给她:“别怕,有我在呢。”
小姑娘抬起头,看着姜八能真诚的眼睛,忽然觉得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。她接过窝头,飞快地低下头,假装专心啃着,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,砸在窝头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她知道,这辈子大概都不能再开口了。只要一说话,那些护着她的、给她半块窝头的、把她拉到身后的人,就会变成恨她的、骂她的、指着她鼻子唾弃她的人。
沉默,是她活下去唯一的路。
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,刮在脸上像小刀子。孩子们缩着脖子在街角等活计——有时候能帮人提个篮子,或者给洋车推段上坡路,换两个铜板买块热红薯。
小姑娘穿得实在太单薄,冻得嘴唇发紫,牙齿打颤。姜八能瞅着心头发紧,干脆把自己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夹袄脱下来,硬套在她身上。夹袄太长,几乎拖到地上,小姑娘裹在里面,只露出个小小的脑袋,像只被装进麻袋的小猫。
“穿着,别冻死了。”姜八能说着,往手心哈了口白气,使劲搓了搓。他自己只穿着件单衣,风一吹,脊梁骨都透着冷,却梗着脖子不看她,怕她把衣服还回来。
小姑娘摸着夹袄上粗糙的针脚,那上面还留着姜八能的体温。她抬起头,望着姜八能冻得发红的耳朵,忽然踮起脚尖,把自己攒了好几天的半块红糖递过去。那是前几天帮一个老奶奶捡豆子,人家硬塞给她的,她一直没舍得吃。
姜八能愣了愣,接过来掰了一半塞回她手里:“你吃,我不爱甜的。”
小姑娘没接,只是仰着小脸看他,黑葡萄似的眼睛里亮晶晶的。姜八能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,挠了挠头,把红糖塞进嘴里嚼了嚼,含糊道:“行吧,我吃我吃。”
有回夜里,破庙里闯进只野狗,龇着牙冲孩子们低吼。孩子们吓得往墙角缩,小姑娘更是吓得闭紧眼睛,死死抱住姜八能的胳膊。姜八能虽然也怕,却把她往身后一护,捡起地上的断木棍,梗着脖子跟野狗对峙:“滚!再不走我打死你!”
野狗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唬住了,悻悻地夹着尾巴跑了。姜八能这才松了口气,手心里全是汗。他回头看小姑娘,见她还埋着头发抖,伸手摸了摸她的头,声音放得软乎乎的:“没事了,狗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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