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风卷着残雪,刮过低矮的营帐,发出呜咽般的悲鸣。帐篷里的空气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加冻人。宋公瘫在临时寻来的破旧木榻上,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,原本的贵气荡然无存,只剩下亡国之君的凄惶。随行的几个心腹像霜打的茄子,蔫蔫地杵在一旁,大气不敢出。
只有叔皮,这位老臣须发皆张,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钉在角落那个布衣身影上——宁戚。这人!从山野间冒出来,三言两语就把王上哄得抛家弃国,一路逃到这齐国的屋檐下!一股邪火从叔皮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烧得他理智全无。
“呔!”他猛地踏前一步,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寒风,手指戟指宁戚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,声音炸雷般在死寂的帐篷里轰响:“你这放牛下贱胚子!好一张伶牙俐齿,竟敢妖言惑主,倾覆我堂堂宋国根基!是谁给你的狗胆?!说!”
吼声震得帐篷顶的灰尘簌簌落下。
宁戚却像没听见这咆哮。他甚至微微侧了侧身,避开那喷溅的口水,慢条斯理地掸了掸他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——这个动作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讽刺。直到叔皮气息不稳,胸膛剧烈起伏时,他才抬起眼皮。那眼神平静得像深井,映着摇曳的烛火,却锐利如针,直刺叔皮心底。
“倾覆宋国?”宁戚嘴角勾起一丝极淡、极冷的弧度,声音不大,字字却像淬了毒的冰锥,“位高权重的太宰大人,你侍奉君前数十载,却不能谏王上趋善避恶,眼看着他一步步自毁长城。待到秦军的铁蹄踏破宋境,楚国的刀锋斩碎我宗庙社稷那一天……”他声音陡然拔高,如金石铮鸣,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切齿的恨意,“那时,亲手将宋国推入深渊,血流漂杵、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,不是您这位国之柱石,又是谁?!”
“噗——”叔皮只觉得心口剧痛,喉头一甜,一口逆血差点喷出来。他脸色瞬间从暴怒的赤红褪成死人的惨白,指着宁戚的手指剧烈颤抖着,嘴巴张合,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字音。宁戚的眼神像照妖镜,把他那点色厉内荏和无力回天的恐惧照得纤毫毕现。他想反驳,想呵斥,可视线触及木榻上那如行尸走肉般的宋公,所有的狡辩都被死死堵在喉咙里,只剩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脊梁骨。
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宁戚再没看他一眼,径直走到宋公榻前,躬身一礼。然后,那位瘫软如泥的国君,竟像抓住救命稻草般,艰难地、摇摇晃晃地撑了起来,眼神空洞地看了宁戚一眼,木然地、一步三晃地朝帐外那片指向齐国的风雪走去。
叔皮眼前一黑,身体晃了晃。一声如同受伤老兽般的呜咽卡在喉咙里,终究是踉跄着跟了上去,背影在昏暗的风雪中佝偻得不成样子,写满了末路的悲凉。
齐国的都城临淄,气象万千。
恢弘的宫殿内,烛火通明如昼,照得金碧辉煌的藻井闪耀夺目。浓郁的龙涎香气弥漫在空气中,压过了殿外残冬的寒气。两侧执戟武士盔明甲亮,如同冰冷的雕塑。列国诸侯的使者个个锦衣华服,正襟危坐,眼观鼻鼻观心,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高高宝座上那个身影。
齐桓公,身披玄端大氅,斜倚在宽大冰冷的玉座上。他没看被甲士半搀半押进来的宋公一行,只用那宽厚的手掌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蟠龙纹路。等那份死寂足以把人心碾碎时,他那低沉、带着绝对威压的声音才在死寂的殿宇中缓缓荡开:
“宋侯……”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,“背弃歃血之盟在先,临阵畏敌脱逃于后,视我诸侯之约为儿戏!视我齐桓公之令于无物!”
他缓缓抬起眼皮,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,瞬间钉死了失魂落魄的宋公。宋公一个哆嗦,膝盖软得几乎站不住,全靠旁边甲士架着。
“如今穷途末路,想到跑寡人这避祸了?”齐桓公嘴角牵起一丝残忍的笑意,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出鞘的利剑猛然劈斩空气,带着金戈铁马的暴烈杀意,“好!既来自投罗网,寡人便成全你!传令三军,厉兵秣马,荡平宋国,为我盟约讨个说法!”最后四个字,“讨个说法!”如同惊雷炸响,震得殿梁嗡嗡作响,殿中空气仿佛瞬间冻结成冰。
宋公面无人色,抖如筛糠。
就在这杀气盈野、千钧一发的死寂时刻,一个身影从宋公身后猛地站了出来。没有迟疑,没有畏惧,脚步沉稳地踏在冰冷的金砖上,发出清晰的声响。
是宁戚!
他双手捧着一样东西——一卷色泽略显陈旧的锦帛。在无数道锋利目光的注视下,他走到大殿最耀眼的光束之下,对着高高在上的齐桓公,深深地躬下身去。
“仁者,当有容人之量。”宁戚的声音朗朗响起,穿透了凝固的肃杀,“宋公昔日之过,犹如明珠蒙尘,令人扼腕。然世间何来无瑕壁玉?今宋公悔悟,奉上宋境膏腴之城邑五十里地契文书,入齐为贽,以表痛彻前非、祈活改过之赤诚!”他双臂高举过头顶,将那卷薄薄却重逾千斤的地契稳稳托起,迎向齐桓公审视的目光,“所求者,唯愿盟主以海量胸怀,予其自新之机!此非仅关乎宋公一人,更是彰显盟主您教化四方、泽被苍生之煌煌仁德!万望盟主垂怜!”字字恳切,句句诛心(针对之前的“征讨”),将“仁义”的大旗强行塞入齐桓公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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