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山城小面”的招牌油腻而鲜艳,悬在渝都一条爬坡上坎的老街转角。这家中介门店夹在一溜苍蝇馆子中间,玻璃门常年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油污,映照着街对面火锅店升腾的白汽和匆匆的人影。店里的空气是陈年的烟味、廉价打印墨粉和某种食物隔夜后酸败气息的混合体,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。
李姐坐在一张漆皮剥落的办公桌后面,指甲染着剥落的猩红色,指间夹着半截燃着的香烟。烟灰缸已经堆成了小山。她面前的POS机亮着幽绿的光,像一只冰冷的眼睛。桌面上摊开的,是一份《渝都市存量房买卖合同》,纸张崭新得有些刺眼。
林野坐在她对面那张吱呀作响的塑料椅上,背挺得笔直,仿佛这样就能对抗这逼仄空间里无形的压迫。他今天没穿那身扎眼的铁路工装,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,但裤脚边缘沾着的几点难以名状的深色油污,依旧泄露着痕迹。他把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放在桌上,发出沉闷的、纸张摩擦的声响。
“喏,点清楚。”李姐抬了抬下巴,猩红的指甲点了点塑料袋。
林野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咙口那股混合着油烟和紧张的滞涩感。他拉开塑料袋的拉链,里面是四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。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捆一捆拿出来,放在李姐面前的桌面上。每捆钞票中间,都夹着一张窄窄的纸条——那是“林记百货”的超市收银条。皱巴巴的纸片上印着“牛肉干”、“红牛”、“道尺饼干”的字样,金额从几十到一百多不等。这些小小的纸条,像一个个无声的注脚,标记着这笔巨款的来源——是父母塞给他的生活费,是他省下的每一顿午餐钱,是那几块舍不得吃的“道尺饼干”换来的钢镚积攒而成。
四万块。四捆沾着超市烟火气的现金。它们在油腻的桌面上堆成一小摞,散发着一种沉甸甸的、令人眩晕的实感。林野的手指划过纸币边缘,触感冰凉而陌生。这几乎是他离开巨人城后所能榨取的全部。
李姐熟练地拿起验钞机,一捆捆地过。机器发出单调而令人心安的“哗哗”声。她动作麻利,眼神锐利,只在偶尔瞥见钞票中夹着的超市收银条时,嘴角会几不可察地撇一下,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嘲讽。
“行,四万,刚好。”验完最后一捆,李姐把验钞机推到一边,将POS机推到林野面前,屏幕上的数字冷酷地显示着:“.00”。“首付四万,中介费八千,按揭代办费两千,拢共五万。刷吧,尾款一万。”
五万。林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,猛地一缩。中介费八千?按揭费两千?这些字眼在合同附件的小字里似乎出现过,但当时被首付金额的巨大阴影覆盖,显得模糊不清。此刻它们被赤裸裸地摆上台面,叠加在四万块现金之上,瞬间抽走了他肺里的空气。他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。那额外的一万块,像一道突然出现的深渊横亘在眼前。他所有的积蓄,已经化作了桌上的四捆纸钞。
“李姐…这…按揭费、中介费,之前没提这么具体…”他的声音尖涩。
“合同附件里写得清清楚楚,小伙子,签之前要仔细看嘛。”李姐吐出一口烟圈,烟雾缭绕中她的脸显得模糊而世故,“行规都这样。要么,你这定金我可就不好退了哦?”她的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。那只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,轻轻敲了敲POS机冰冷的边缘。
退定金?那意味着之前咬牙交出的几千块彻底打了水漂,意味着这几个月在油污和墨粉味里的周旋、在房产局和银行间的奔波全部白费,意味着那个狭小但属于自己的空间的幻影彻底破灭。深渊就在脚下,退一步是粉身碎骨。
林野闭上眼,鼻腔里充斥着劣质烟草和绝望的味道。再睁开时,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。他摸索着,从夹克内袋里掏出另一张银行卡——一张他几乎遗忘的、大学时期办的、额度只有五千块的信用卡。指尖冰凉,微微颤抖着,将卡塞进POS机冰冷的卡槽。
“滴——”
“请输入密码。”
指尖悬在按键上方,仿佛有千斤重。他按下一串数字,每一个按键音都像敲击在自己的肋骨上。
“交易成功。付款金额:10,000.00元。”
POS机吐出的签购单像一张病危通知书。林野拿起笔,签下自己的名字。笔尖划过纸张,发出沙哑的嘶鸣。五万块。首付四万现金,外加刷爆的信用卡一万。一个鸽子笼般的老破小单间,将他彻底钉在了债务的十字架上。
李姐的效率快得惊人。POS机的余温还未散尽,一沓厚厚的贷款合同文件已经推到了林野面前。A4纸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,密密麻麻的条款如同蛛网。
“十年期,贷款六万,等额本息,月供612块,年利率3.2%。喏,这里签字,这里按手印。”李姐的指甲划过几个关键位置,猩红刺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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