伪造科长签名的笔迹,他运笔如飞,力求精微,每一道笔画都模仿得如同钢轨上那些细密的雕花,不露分毫破绽。沉甸甸的道尺压住A4纸的边缘,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纸面,笔尖沿着它滑动,模仿着权力落笔时特有的那种不容置疑的顿挫。当“设备故障致数据异常”这几个字终于落定,窗外恰好传来动车组进站的轰鸣,那巨大的声浪仿佛瞬间席卷了整个世界,连大地都跟着微微震颤。这一刻,他竟有种错觉,仿佛自己真的掌控了什么,抓住了命运的咽喉,一种危险而致命的幻觉。
微信提示音,脆生生的,刺破了林野的专注。他正用道尺的刻度,一丝不苟地比对着一叠新旧巡道记录,指尖拂过纸张,像在触摸铁路那般绵长而沉默的生命线。公文包夹层里,“故障维修报告”的余温仿佛还萦绕在指尖,那不是暖意,却像一枚引信嘶嘶作响的雷管,沉甸甸地压着心口。手机屏幕亮起,三个字——“林野,段长室”。指尖猛地一颤,报告的余温仿佛瞬间化作冰棱,刺得他生疼。
段长室的冷气是工业化的冷酷,可林野后颈的汗,却像小虫子似的,不安分地钻了出来,湿湿地贴着皮肤。那份伪造的报告被“啪”地一声拍在光可鉴人的深色桌面上,那声音清脆得刺耳,仿佛拍碎了他所有的侥幸。段长推了推金丝眼镜,镜片反射着冷光,像一道冰冷的屏障,将所有情绪都隔绝在外。“小林啊,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磐石般的低沉,“懂技术是块好料,但在这条道上混,更要懂规矩。”话音未落,投影仪骤然亮起,刺目的白光打在墙上,屏幕分割出一个老旧的公寓楼道监控画面——是母亲。她正踮着早已不灵便的脚尖,吃力地举着一块“林记百货”的灯牌,布满沟壑的手,在昏暗的光线下,如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,每一次颤动都揪紧了林野的心。
“你父母超市上月的消防验收报告,”段长的目光从屏幕上收回,落在林野煞白的脸上,“那签字……倒是挺眼熟的。”他端起茶杯,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,褐色茶沫粘在杯沿,像一道突兀而肮脏的印记。林野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,像擂鼓,消防知识的条条款款在脑海里疯狂灼烧、翻滚:可燃物一旦堆积到临界点,哪怕只是一粒火星,便是燎原之火。而他,此刻正站在用谎言和无形压力堆砌起来的干柴堆上,那致命的火星,已经落了下来,滋滋作响,只待燎原。
走出段长室,暮色四合,归途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。他在街角便利店,下意识地买了店里最贵的防风火机。冰冷的金属外壳握在手里,带着一丝廉价的质感。“嚓!”火石擦燃,橙黄的火苗在寒夜里猛地窜起,跳跃着,瞬间将眼前这个男人疲惫苍白、写满焦虑的脸庞照亮。那跃动的光影里,某种生存游戏的本质豁然清晰:段长们稳坐于无形的高塔之上,手握监控,悠然品茗,操控着棋盘上每一个卒子的命运;而像他这样的小人物,要么被房贷这辆无情的列车碾成齑粉,要么就在那冰冷的数据洪流中,无声地溺毙。火苗忽闪了一下,又迅速低下去,最终熄灭,只留下一丝沉寂的黑暗和更深的寒意。
墙面上,扣款单与房贷合同如同两方对峙的阵营,针锋相对。鲜红的“异常”字样,像一道灼目的伤口,刺破平静;而深蓝色的银行印章,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仿佛沉默的铠甲。它们在斑驳的墙皮上无声地交战,空气中弥漫着紧绷的硝烟味。
林野猛地抄起那把冰冷的道尺,狠狠地砸在两张纸的中间,在墙上刻下第三道深深浅浅的划痕。金属刮擦水泥墙面的锐响刺耳地炸开,每一声都像在切割他胸腔里淤积的闷气,这粗粝的摩擦,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、笨拙而直接的减压阀。
恰在此时,母亲的视频通话弹了出来,猝不及防地闯入这压抑的战场。屏幕里,母亲努力挤出一个笑容,那笑意却像强行涂抹上去的油彩,显得有些僵硬:“腊肠寄了啊,收到了放冰箱。” 她身后,超市货架上新到的灭火器,在惨白、冷漠的灯光下,反射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红光,像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暗流,又像一枚未爆弹,在倒计时,随时可能撕裂这虚假的安宁。“妈…” 林野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涩得发紧,“如果…如果有人…篡改了消防数据…”
“呸!童言无忌,不吉利!”母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迅速转为惊愕,然后是恼怒。她猛地抓起一本厚厚的《消防法》,狠狠地拍在镜头前,纸张哗啦作响,“小林!你签的字,那可是比银行的钢印还硬!还管用!” 话音未落,父亲挤进了画面,手里高举着一个急救包,声音试图显得洪亮,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:“对!救别人前,先得把自己顾牢!听见没?”
林野用力地点头,眼眶突然一热,视线变得模糊。他想起伪造报告的那个深夜,自己将父亲最新的、有些偏高的血压值,像藏匿珍宝一样,偷偷嵌入了数据校验码最不起眼的冗余位。那串数字,是一道只有他自己能读懂的密码,是他这个不孝子对父亲最笨拙也最隐秘的守护与献祭。而在他一步步滑向深渊的此刻,这无声的密码,竟成了他死死攥住的、最后一根名为良知的绳索,是他沉沦边缘,唯一不肯松开的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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