预产期在九月初,但孩子似乎等不及了。八月底一个闷热的深夜,窗外雷声隐隐滚动,酝酿着一场暴雨。李素芬刚躺下不久,一阵强烈的、从未有过的下坠剧痛猛地攫住了她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凶猛。她痛呼出声,瞬间冷汗浸透了睡衣。
“老张!晓芸!”她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痛楚。
张建国从地铺上惊跳起来,陈晓芸也从隔壁房间冲了进来。小小的骑楼里瞬间灯火通明,弥漫着紧张混乱的气息。张建国急得手足无措,想抱妻子下楼,又怕伤着她。陈晓芸强迫自己镇定,拨打了120,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抖。阵痛越来越密集,李素芬死死抓住女儿的手,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,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。豆大的汗珠滚落,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,每一次宫缩都像有台生锈的机器在腹腔里绞拧。
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,划破了骑楼外沉闷的雨夜。医护人员用担架将李素芬抬下楼时,她身下的羊水已经破了,混着淡淡的血丝,在担架布上洇开一小片湿痕。雨水冰冷地打在陈晓芸脸上,她紧跟着担架,看着母亲在惨白的车灯下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,心揪成了一团。
到了医院,直接推进产房。医生检查后脸色严峻:“宫口开得太快了!送来得还算及时,但产妇年纪大,要快!”产房的门在陈晓芸和张建国面前砰然关上,那冰冷的白色将他们隔绝在外,只留下令人窒息的等待。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粘稠。张建国像一头困兽,在狭窄的走廊里来回踱步,布满老茧的双手神经质地搓着裤缝,沾着泥点的旧工装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。陈晓芸背靠着冰凉刺骨的墙壁,滑坐到地上,双手紧紧环抱着膝盖,耳朵却竖着,捕捉着产房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。
她听到了母亲一声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、用尽全力的嘶喊,那声音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门板,带着原始生命的力量,狠狠撞在她的心上。紧接着,是一阵短暂得令人心悸的寂静。死寂。然后——
“哇——!”
一声异常嘹亮、充满不屈生命力的啼哭,如同破晓的第一道光,骤然刺穿了令人窒息的紧张和死寂,清晰地穿透了产房的门。那哭声带着初临人世的无畏,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回荡、冲撞,带着一种宣告般的蛮横力量。
门开了。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、裹在粉色襁褓里的婴儿走出来,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笑意:“恭喜,男孩,六斤二两。产妇情况稳定。顺产,十五分钟,真是少见!”
张建国猛地冲上前,脚步踉跄,几乎扑到护士面前。他颤抖着伸出那双砌过无数砖石、搬过无数水泥的粗壮大手,却又在半空僵住,仿佛那包裹着新生命的襁褓是易碎的琉璃,是神圣不可触碰的祭品。他眼眶通红,嘴唇哆嗦着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声,最终只化作两行浑浊滚烫的泪,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汹涌而下,砸在冰冷的地砖上。
陈晓芸慢慢站起身,双腿还有些发软。她凑近去看那襁褓中的弟弟。那么小,那么红,皮肤皱巴巴的,像只刚离水的小兽,闭着眼睛,小嘴却兀自一瘪一瘪地动着。一种奇异的、混杂着血缘牵引的温柔,毫无预兆地淹没了她。她伸出手指,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温热柔嫩的脸颊。那微弱的暖意,像一道微小的电流,瞬间从指尖流窜至心底,融化了最后一丝冰封的隔阂。
李素芬被推回病房时,脸色苍白,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,整个人像虚脱般陷在白色的枕头里,但眼神却异常清亮,带着一种劫后重生的平静与满足。她侧过头,目光立刻粘在了张建国臂弯里的襁褓上,嘴角牵起一个极其虚弱的笑意。张建国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放到她枕边。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,侧过脸,嘴唇轻轻贴了贴婴儿的额头,动作笨拙却充满一种源自生命深处的虔诚。
第二天下午,病房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。张建国与前妻所生的儿子张强,带着妻子和十一岁的儿子小峰来了。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尴尬,空气仿佛凝固了。张强是个木讷的货车司机,只是局促地站着,把手里提的一袋廉价水果放在墙角。他妻子眼神复杂地瞟了一眼病床上的婴儿,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。倒是十一岁的小峰,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,挣脱妈妈的手,凑到病床前,踮着脚,瞪大了眼睛看着襁褓里那个比他小得多的小叔叔。
“哇,他好小!”小峰惊叹道,伸出手指想碰碰婴儿的脸蛋。
张建国眼疾手快,一把轻轻拦住孙子的手,布满皱纹的脸上堆起混合着歉意和尴尬的笑,对儿子儿媳低声解释:“别……别吵着弟弟睡觉。”他笨拙地试图化解这难堪的辈分错位。孙子比儿子大整整十岁——这个现实如同一道看不见的鸿沟,横亘在病房里。
张强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扫过父亲脸上那近乎卑微的讨好,又落在病床上那个小小婴儿熟睡的脸上,最终只是垂下眼皮,盯着自己沾着油污的旧球鞋尖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