守寡的日子(一)
梅雨季节的尾巴拖得又沉又长,江南小镇的空气里拧得出水来。林晚推开“栖梧书坊”的玻璃门,一股陈年纸张混合着霉味的阴凉气息扑面而来,瞬间裹住她单薄的身体。这是丈夫陈默六年前心血来潮盘下的铺子,他走后,林晚便成了它唯一的看守。不大的店面,三面墙顶着天花板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,光线被层层叠叠的书脊切割得支离破碎,只留柜台前一小块地方还算亮堂。林晚习惯了这晦暗。她每天拂去书脊上薄薄的灰尘,像拂过那些同样落满灰尘、日渐模糊的旧时光。日子像一本翻烂了的书,每一页都写着重复的字句,沉甸甸地压在心上。
午后,店里冷清得能听见灰尘簌簌落下的声音。林晚正低头整理着账本,几笔微薄的收入,勉强够糊口和支撑这间几乎无人问津的书店。玻璃门上的风铃突兀地响了,清脆得有些刺耳。她抬起头,看见婆婆吴玉芬站在门口,手里拎着个保温桶,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洗得发白的布鞋上。
“妈?下这么大雨,您怎么来了?”林晚赶紧起身迎过去。
吴玉芬没接话,目光锐利地扫过空荡荡的店堂,又落在林晚身上那件穿了不知几年的旧开衫上,眉头拧成一个疙瘩。“来看看你。顺便,”她把保温桶重重放在柜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,“给你带了点排骨汤。”她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在林晚脸上逡巡,“又瘦了。晚晚,你这样下去不是个事。陈默走了快六年了!”
林晚的心猛地一沉,像被那只沉重的保温桶砸中了。她避开婆婆的目光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边缘一道细小的裂缝。“我……挺好的,妈。守着这店,心里踏实。”声音干涩,没什么底气。
“踏实?”吴玉芬的声音陡然拔高,在寂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尖锐,“守着一屋子死书,守着个影子,能当饭吃?能当日子过?”她向前逼近一步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,“你才三十出头!大好年纪,就这么白白糟蹋了?我们老陈家不能这么耽误你!街坊邻居都怎么说?说我们老陈家心狠,拖着个年轻媳妇守活寡!” 她喘了口气,语气稍微软下来,却带着更深的疲惫和不容置疑,“你王阿姨家有个远房侄子,在城里教书,人老实本分,前年离的婚,没孩子负担。我替你约了,后天下午,镇上‘春来’茶馆,去见见。”
“妈!”林晚像被烫到一样抬起头,脸色瞬间苍白,“我不去!” 拒绝冲口而出,带着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激烈。陈默温和带笑的脸庞倏然撞进脑海,清晰得让她心口抽痛。六年了,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似乎还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,还挂在卧室衣柜的最里面,她甚至不敢去触碰。那味道是锚,是她在这茫茫人海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
“不去?”吴玉芬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,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愠怒和深深的失望,“由不得你!这事儿就这么定了!你自己想想清楚!”她不再看林晚,转身拉开玻璃门,风铃声又是一阵乱响,裹挟着潮湿的雨气和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外。保温桶孤零零地立在柜台上,氤氲的热气在阴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林晚僵在原地,婆婆带来的冷意比窗外的雨更刺骨。她慢慢滑坐到柜台后的旧藤椅上,藤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。这逼仄的空间,这散发着陈默气息的书堆,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网,温柔又窒息地裹缠着她。她望着玻璃门外灰蒙蒙、水淋淋的街道,行人匆匆,伞影幢幢,世界在流动,只有她,被钉死在这名为“过去”的孤岛上。那句“你陪我一程,我念你一生”像一句咒语,箍得她喘不过气。无人问津的日子,咬牙硬撑的疲惫,在这一刻汹涌袭来,几乎将她淹没。她还能撑多久?这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绝望地浮上心头。
日子在僵持中滑向那个令人窒息的约见日。林晚最终没有去“春来”茶馆。她关掉了书店的灯,把自己锁在楼上的小房间里,窗帘拉得严严实实,任凭外面是晴是雨。黑暗里,她抱着陈默的旧衬衫,像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。婆婆愤怒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,手机在床头柜上固执地震动着,屏幕亮了又灭,如同无声的控诉。林晚蜷缩着,不接,也不挂断,任由那震动声穿透黑暗,敲打着她的神经末梢。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和负罪感沉沉地压着她。她反抗了婆婆,守住了某种东西,可这“守住”带来的,却是更深更冷的孤独和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空洞。
几天后,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像块石头砸进这潭死水——婆婆吴玉芬,突发脑溢血,倒在了自家院子里。被发现时已经昏迷不醒,紧急送进了县医院。消息是邻居辗转打来书店电话告知的。
林晚冲到医院时,手术室的灯还亮着。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种冰冷的恐惧,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。陈默的弟弟陈亮和他媳妇张丽已经守在门口,两人脸色都不好看。陈亮看到林晚,眼神复杂地闪了一下,没说话。张丽倒是开了口,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埋怨:“嫂子,你可算来了!妈这病……哎,医生说情况很不好,出血量大,位置也凶险。”她顿了顿,意有所指地瞟了林晚一眼,“前几天妈为了你的事,急火攻心,饭都吃不下……这病根儿,怕不是那时候就埋下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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