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平十六年,春。
京城西郊,玉泉山南麓。
山风掠过新绿的树梢,簌簌低语,裹挟着松针的清冽与野蔷薇初绽的甜香,钻入一处隐蔽的山洞。
洞顶裂隙漏下一束澄澈的天光,如同舞台追光,恰好笼罩着两个头碰头挤在一起的小小身影。
他们正屏息凝神,指尖小心翼翼地翻动着一本纸页泛黄、边缘卷翘的旧兵书。
女孩约莫六七岁,一身洗得发白、几乎看不出原本藕荷色的粗布衣裙,乌黑的头发随意扎成两个略显毛糙的小揪,用坚韧的草茎系着。
她的小脸被山风与阳光染上一层健康的微红,鼻尖沾着一点新鲜的泥土,像只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小鼹鼠。
然而,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如同暗夜里淬了星子的寒潭,专注地盯着书页上简陋的线条。
她是阿沅,住在山脚下慈恩寺最偏僻的杂役房里,由一位沉默寡言、眼神浑浊的老尼照看。
老尼只含糊地说她是远方亲戚寄养在此的孤雏,旁的便如石沉大海,再无涟漪。
阿沅习惯了这份近乎透明的孤寂,却总爱挣脱无形的绳索,溜到山上。
采药草、捉虫豸、躺在向阳的岩石上看云卷云舒,在无人的山野间,幻想勾勒着山外那个庞大而模糊的世界。
此刻,她细小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用力点着书上一幅简陋的疆域图,兴奋地压低声音,那声音里带着山泉般的清亮:“快看!这里画的就是雁门关!我爹爹——”
声音戛然而止,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。
她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,像被乌云遮蔽的星辰。
爹爹?这个词对她而言,只是一个空洞的回响,是老尼偶尔在昏黄油灯下,伴随着一声悠长叹息吐露的零星字句,拼凑不出任何清晰的轮廓。
心底深处,那被刻意忽略的空洞,此刻被自己无意的话语戳破,泛起一丝尖锐的酸涩。
“你爹爹是戍边的将军?”男孩的眼睛却蓦地亮了,如同投入火种,燃起灼人的光。
他穿着看似普通的靛青色粗布短打,但那衣料在洞顶漏下的光束中,隐隐流转着水纹般细腻的光泽。
他眉目如画,鼻梁挺直,唇色红润,带着一种与周遭泥土岩石格格不入的精致贵气。
此刻,他却像个最寻常的农家小子,毫无顾忌地盘腿坐在微湿的泥地上,膝盖上还沾着几片新鲜的草屑。
他是萧承锐,当朝皇后的嫡次子。
此刻,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书中一幅笔触粗犷却气势磅礴的“将军百战图”攫住,热血在小小的胸腔里奔涌冲撞,几乎要破膛而出,早已将偷溜出宫躲避繁文缛节的初衷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阿沅摇摇头,像要甩掉那突如其来的失落,很快又扬起一个灿烂得过分的笑脸,仿佛在用力驱散阴霾,
“但我知道好多好多边关的故事!都是慈恩寺的武僧师父讲给我听的!”
她手脚并用地比划起来,小小的身躯充满了活力,“他说真正的将军,就要像霍去病那样,千里奔袭,封狼居胥!把胡人打得再也不敢抬头看我们的月亮!”
“霍去病!”
萧承锐激动地一拍膝盖,尘土飞扬,声音因亢奋而微微拔高,
“我也最喜欢他!我以后一定要——”
话音猛地顿住,如同被利刃斩断。他倏地噤声,警惕如小兽般竖起了耳朵,飞快地瞥向洞口方向,眼中那簇灼热的火焰瞬间被一层惊惶的薄冰覆盖。
母后……严厉的母后!
她不许他触碰刀剑,不许他骑马驰骋,更不许他口中吐出半个“将军”的字眼。
他只能像个影子,跟在沉稳的兄长身后,学习那些沉闷如死水的治国之道。
这本兵书,是他屏住呼吸,心跳如鼓地从兄长那间弥漫着墨香与威严的书房里“窃”出来的珍宝。
进山时,为了甩掉如影随形的侍卫,他在荆棘丛里滚了一身泥,才险险脱身。被发现偷书的后果……他不敢想。
阿沅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那瞬间的火焰与随即的黯淡。
她凑近他,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,带着洞悉一切的狡黠:“你想当将军?”声音轻得像羽毛,却精准地落在他心尖最滚烫的地方。
萧承锐猛地抬起头,重重点头,那双遗传自母亲的凤眸里,再次燃起比刚才更亮、更执拗的光芒,仿佛要将这昏暗的山洞点燃:
“我要!我要带三千铁骑,踏破贺兰山缺!让胡人的牛羊再也不敢靠近我们的边墙!”
他声音压得极低,每一个字却像从齿缝里迸出的金石,铿锵有力,带着少年人不顾一切的决心。
“那我给你当军师!”阿沅眼睛弯成了月牙儿,随手捡起一根枯枝,在泥地上飞快地画起歪歪扭扭的阵型图,
“武僧师父说过,打仗可讲究啦!要懂天时,知地利,还要会用……”
“什么人?!”一声突兀的、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厉喝,如同惊雷般在洞外炸响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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