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零零五年腊月的夜,寒风像把生锈的锯子,在酒店锅炉房外的管道上拉出刺耳的呜咽。
我盯着仪表盘上跳动的压力值,计算着还有半小时就能下班。
突然,口袋里的手机剧烈震动,大姐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听筒里炸开:“咱大哥的鱼船在海上找不到了!大队报了渔政,派直升机找呢,你快回来!”
手中的抄表本 “啪嗒” 掉在地上,油墨未干的数字在灯光下扭曲成狰狞的面孔。锅炉房里蒸腾的热气突然变得滚烫,像无数根钢针扎进喉咙。
我想起爹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 “海上的浪吃人不吐骨头”,此刻这话在耳边炸响。二十里路,自行车链条转动的每一圈都像在割裂心脏,路灯在视网膜上拖出长长的血痕,仿佛预示着不祥。
推开家门的瞬间,浓烈的烧纸味混着香烛气息扑面而来。堂屋八仙桌上摆满了供品,白瓷碗里的米饭结着冷霜,三炷香的青烟在穿堂风里歪歪扭扭,像极了摇摇欲坠的希望。
大哥的亲家瘫坐在椅子上,指间的香烟燃到尽头,烫出焦黑的印记也浑然不觉;二姐正用帕子给大嫂擦泪,自己的睫毛上却凝着更大的泪珠;七弟攥着手机在门槛边来回踱步,鞋底把青石板磨得沙沙响。
“父子不同船,父子不同车啊……” 我喃喃自语,声音被此起彼伏的啜泣声吞没。这话我劝过大哥不下十次,可他总笑着拍我肩膀:“你侄,跟着我学本事,总比在厂里拧螺丝强。
等他能独当一面,我就守着咱家二亩地,抱孙子喽!” 此刻这话像带刺的藤蔓,在心底疯狂生长,勒得胸腔生疼。
大嫂蜷缩在炕角,怀里紧紧抱着襁褓。满月不久的小孙子正在熟睡,粉嫩的脸颊泛着婴儿特有的光泽,对即将降临的灾难浑然不觉。
“那天早上,你侄子非要给娃喂米汤,” 侄媳妇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打磨铁锈,“我嫌他笨手笨脚洒了半碗,跟他吵了几句。他临走…… 临走还亲了娃的小嘴……” 话音未落,哭声再次撕裂空气。
随着陆续赶来的船员讲述,那场海上的意外逐渐拼凑成形。那天的海面出奇平静,鱼鳞状的波纹下藏着丰收的喜悦。
大哥的船舱里堆满银光闪闪的鲅鱼,结账时特意要了崭新的钞票,在灯下数了又数:“今年给我大孙子包个厚红包!” 返航时,他的船像匹脱缰的野马冲在最前头,新换的柴油机轰鸣着劈开夜色。
变故发生在凌晨三点。渔网像张贪婪的巨口,突然缠住船栢。大哥抄起锋利的割网刀,带着三个船员跳进泛着磷光的海水。
冰冷的浪花扑在脸上,咸涩的海水灌进鼻腔,他们在漆黑的海水中摸索着切割渔网。当其他渔船的灯光渐渐远去时,对讲机里还能传来大哥沉稳的声音:“你们先走,处理完就跟上!”
谁也没想到,这竟是最后的通话。值班船员打着哈欠关掉对讲机时,远处的海面早已吞没了大哥的船影。
直到黎明咬破夜幕,船长发现少了熟悉的船帆,才惊觉大事不妙。
海上搜寻的消息很快传开,相邻村庄的渔船自发组成搜救队,发动机的轰鸣声在海湾上空盘旋,却始终找不到那艘承载着希望与牵挂的船只。
我站在村东头,望着远处墨色的海面。寒风卷起岸边的细沙,在月光下织成一张惨白的网。曾经,这片海是渔民的粮仓,是希望的摇篮;此刻,它却成了吞噬亲人的深渊。
直升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,探照灯的光束在海面上扫过,像一柄柄冰冷的手术刀,剖开每个等待者的心。
“大海捞针啊……” 老支书拄着拐杖颤巍巍走来,浑浊的眼睛望向海天相接处,“当年你爷爷那艘船,也是这么没的……”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,敲开了我记忆的闸门。
爷爷遇难的那天,也是这样阴云密布的天气,也是这样令人窒息的等待。命运的齿轮在岁月中悄然转动,再次将我们的家庭推向痛苦的深渊。
夜色渐深,堂屋的灯光在寒风中摇曳。墙上挂着大哥去年出海前拍的全家福,照片里他笑得开怀,怀里抱着牙牙学语的小孙子。
此刻,相框边缘的玻璃映出屋内众人疲惫的身影,与照片里的欢声笑语形成刺眼的对比。我们守着摇曳的烛光,守着渺茫的希望,在这漫长的寒夜里,等待着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答案。
夜幕如一块浸透墨汁的黑布,严严实实地笼罩着整个渔港,唯有零星的渔火在海面上忽明忽暗,宛如垂死挣扎的萤火虫。
搜寻队的汽笛声在浓稠的夜色里撕出一道道裂痕,却始终没能撕开那层笼罩在众人心中的阴霾。
当晨曦的微光终于刺破云层,照亮空荡荡的海面时,所有人都明白,大哥的渔船怕是永远回不来了。
“会不会是被鲸鱼吞了?” 大嫂攥着湿漉漉的围裙,目光空洞地望向远处。她儿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鲜血渗出来,在苍白的皮肤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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