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过柳梢时,二人方从大牢转出,沈知意与李承渊并肩行至正厅。
“李大人,”沈知意忽而驻足,“宴席之事…”她垂眸拂了拂袖口褶皱,“听闻是大人替民女解了围,媒官大人的问责才未落到我头上。”
李承渊接过小厮递来的茶盏,指尖顿在盏沿:“不过举手之劳,沈官媒不必挂怀。”
“话虽如此,”沈知意却不退步,“可这桩婚事乃圣上金口玉言,指腹为婚的懿旨岂同儿戏?还望李大人看在官媒难做的份上…”
她话音微顿,瞥见其眉间轻蹙。
李承渊喉间滚动,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神色,终是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,只淡淡颔首。
待他转身整理案头文牍时,沈知意已行至廊下。
忽听身后传来冷嗤:“沈官媒似乎忘了一事。”
她顿住脚步,见李承渊负手而立:“你既无开棺手谕,纵有仵作,也难动这具尸体分毫。”
沈知意却轻笑出声:“大人应允遣仵作之时,便已默许开棺验尸之请。若大人认定此案无冤,又何苦纡尊降贵,应允民女这等琐事?”她眼波流转,暗藏锋芒,将话尾的诘问裹在软糯吴音里。
“不愧是巧舌如簧的沈官媒,一环扣一环,倒把我绕进局中了。”
沈知意垂眸敛去眼底紧张,再次福身:“大人谬赞。既无他事,民女便先行告退,仵作之事,还望大人玉成。”
她强作镇定迈出大理寺门槛,掌心早已沁出冷汗,只觉方才那番对峙,比牢狱之灾更叫人心惊肉跳。
李承渊望着沈知意渐行渐远的身影,良久:“赵桉。”他忽然开口。
赵桉无声无息地从廊柱阴影中走出,单膝跪地,甲胄相撞发出清脆声响:“卑职在!”
“去寻仵作老邢,即刻到大理寺领命。”
“诺!”赵桉抱拳领命,身影如离弦之箭,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。
夜色如墨浸透官媒衙署朱漆门扉,沈知意猛地推开姜筱与舒姝所居的厢房。
自从二人搬离后,这院落的光景于她始终蒙着层纱。屋内烛火昏黄,只摆着两张雕花拔步床。
沈知意唇角勾起一抹冷笑:到底是奉承上峰的手段高明,寻常九品官媒挤在大通铺,她们倒得了这独院偏房。
这一举动,惊得姜筱手中绣绷险些坠地,舒姝攥着丝线的手微微发颤,面上却强撑着冷硬:“哟,这是哪阵风给沈大官媒刮来的?”
二人对视一眼,想起那日在厅堂被她以官职压下的难堪,喉间的讥讽便化作冷哼,连个虚礼都懒得行了。
沈知意扫过屋内堆着的绫罗绸缎,目光落在姜筱腿上的绣绷,歪歪扭扭绣着朵牡丹,花瓣险些连成一团。
她忽而冷笑:“二位好雅兴,竟还有闲心做女红?”
姜筱却未察觉话中讥讽,双颊绯红地将绣绷往前递了递,“不过是学着绣些时兴花样,听闻青洲贸易节上最是稀罕这些精巧物什。”
她眉眼弯弯,鬓边珠花跟着轻颤,“等攒够了绢帕,再央媒官大人带我们去凑个热闹。”
“学了半月便这水准?”沈知意猛地夺过绣绷,指尖碾过那朵歪歪扭扭的牡丹,忽然冷笑出声:“青洲贸易节…你们当真以为,凭几句奉承就能踏进去?”
话音未落,“牡丹绢帕”被撕得裂帛般作响。
“沈知意!”舒姝猛地起身,她指着对方的手都在发抖:“莫要欺人太甚!”
姜筱眼眶瞬间红了:“那日你吩咐的事,我哪样没照办?不过想去贸易节开开眼界,你也要横加阻拦?沈大官媒,何苦将人逼到这般田地!”
沈知意袖中玉指骤然攥紧:“好个大胆的姜筱!我且问你,袁芊月有孕之事,你为何刻意隐瞒?”
姜筱踉跄着起身:“我不过是想多合几对庚帖,谁耐烦管这些…”
“住口!”沈知意猛地拍向桌案,“你可记得《媒妁典》条例?你考官媒之时,考官可是捧着《青洲婚律》当面训诫!”
姜筱被这雷霆之怒震得后退半步,忽而尖声反驳:“你倒敢提规矩?曾擅自毁了礼部与镇国府婚书的人是谁?凭什么拿官威压我!”
“那二人实际并未婚配,且两情相厌,我不过是拨乱反正!”沈知意裙角无风自动:“你却明知孕妇忌合婚,偏要隐瞒不报...这等草菅人命之举,如何配穿这身媒妁服?”
“可婚书已合!人都死了!”姜筱跺脚时震落鬓边发钗:“你此刻追查,难不成能叫死人复生?”
沈知意忽而冷笑:“若我将此事呈与御史台...”
“扑通”声响里,姜筱膝行两步抱住她大腿:“知意!沈大官媒!我猪油蒙了心!您抬抬手放过我…往后您说东,我绝不敢往西!”泪水混着胭脂在脸上洇开,活像朵被雨水打烂的“牡丹”。
沈知意垂眸看她,指尖勾起对方散落的发钗:“好个‘你说东我不敢往西’,这可是你自己说的。”
姜筱忙不迭叩首,青丝扫过满地蜡泪:“是是是!小的愿立字据为凭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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