驸马都尉府西北角,一处原本堆放杂物的僻静院落,如今成了墨衡的战场。院门紧闭,隔绝了前院隐约传来的喧嚣。院内弥漫着浓烈而复杂的气味——新劈开的竹子的清冽、草木灰水的刺鼻碱味、蒸煮原料时升腾起的、带着纤维焦糊气的滚烫水雾。几口临时垒砌的大灶日夜不熄地燃烧着,火光映照着墨衡那张因极度专注和缺乏睡眠而显得苍白枯槁的脸。他眼窝深陷,颧骨突出,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光芒。
秦烽站在院中,看着墨衡如同着了魔般在几口大锅和石槽间穿梭。他赤着上身,精瘦的脊背上布满汗水和溅上的灰黑色碱液,双手因长时间浸泡在腐蚀性液体中而红肿溃烂,却浑然不觉。他死死盯着锅中翻滚的竹料,不时用一根长木棍搅动,观察着纤维的变化,口中念念有词,记录着每一次微小的调整。
“不行……火候还是差了点……纤维析出不够彻底……”
“碱水浓度……再高半分试试?”
“搅拌!必须不停地搅拌!否则受热不均!”
高力士悄无声息地走到秦烽身后,低声道:“郎君,您吩咐寻的滑石粉、松香胶、明矾,都弄来了,按量备在库房。另外,府外有些动静。”他声音压得更低,“有几个生面孔,一直在府邸后墙一带转悠,像是在盯梢。还有……昨日有人试图收买咱们府里负责倾倒废料的一个老苍头,打听这院子里倒出来的东西。”
秦烽面无表情地点点头,目光依旧落在墨衡那忘我的身影上。“意料之中。让他们盯。告诉府里所有人,嘴巴闭紧,尤其这院子的事,一个字也不许往外漏。那个老苍头,给点好处,让他该说什么说什么。”
“是。”高力士应道,眼中闪过一丝忧虑,“郎君,这墨衡……已三天三夜没合眼了。老奴看他……”
“由他去。”秦烽打断他,声音平静,“不疯魔,不成活。他要的东西,就在这口锅里。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一项颠覆性的技术突破,往往就诞生于这种临界点上的疯狂。墨衡对纸张近乎偏执的追求,正是此刻最需要的燃料。
就在这时,墨衡猛地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,如同濒死的野兽看到了猎物!
“成了!成了!郎君!您看!您快看啊!”
他顾不上滚烫,用两根粗树枝从沸腾翻滚的碱液锅中,猛地夹起一大团絮状的、呈现出奇异半透明浅黄色的纤维!那纤维丝丝缕缕,在蒸汽中微微颤动,却异常坚韧,竟没有被滚烫的碱液和粗暴的夹取扯断!
墨衡双手颤抖着,将这团宝贵的纤维迅速投入旁边早已备好的清水石槽中漂洗。碱液被冲去,纤维舒展开来,色泽变得更为纯净,带着竹子特有的淡雅光泽,触手竟有种丝绸般的柔韧滑腻感!
“郎君!成了!这析出……这析出比沤麻快了何止十倍!而且这纤维的长短、韧性……前所未见!前所未见啊!”墨衡捧着那团湿漉漉的纤维,激动得语无伦次,泪水混合着汗水、碱水,在他污浊的脸上肆意横流。他猛地转向秦烽,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近乎朝圣的光芒:“郎君!您说的法子……神乎其技!神乎其技啊!”
秦烽眼中也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。他走上前,伸手捻了捻那湿滑坚韧的纤维,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潜力。碱液蒸煮法替代漫长的沤麻过程,这正是竹纸得以大规模生产的关键一步!
“这只是开始,墨衡。”秦烽的声音依旧冷静,却带着一种鼓舞的力量,“接下来,打浆、抄纸、压榨、烘干……每一步都需要你反复试验,找到最佳的配比和工艺。滑石粉、松香胶、明矾,我都给你备下了。记住,我们要的纸,不仅要坚韧,更要洁白、光润、墨色凝聚不洇!”
墨衡用力点头,如同最虔诚的信徒领受了神谕,抱着那团宝贵的纤维,立刻又扑向了下一个环节——打浆的石臼。他瘦弱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,抡起沉重的木槌,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捶打、研磨那来之不易的竹纤维浆料,石臼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,仿佛敲响了一场无声革命的战鼓。
时间在汗水的蒸腾和捶打声中流逝。三天后。
驸马府后花园一处临水的敞轩内,微风习习,吹拂着水榭四周垂下的轻纱。石案上,一炉上好的炭火正温着紫砂壶,茶香袅袅。晋阳公主李昭宁端坐主位,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,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点翠步摇,清冷如画中仙子。她对面,坐着几位同样气质雍容、衣着华贵的命妇,皆是宗室女眷或顶级门阀的主母。案几上摆放着精致的点心和时令鲜果,气氛看似闲适高雅。
“……公主殿下这处水榭,当真是闹中取静,匠心独具。”
“听闻府中新得了南诏进贡的紫鹃茶?今日倒是有口福了。”
“殿下气色愈发好了,想是喜事将近,人逢喜事精神爽呢。”
命妇们笑语晏晏,话题却总是不着痕迹地围绕着即将到来的大婚和那位神秘的驸马。李昭宁神色淡然,应对得体,珠帘后的目光平静无波,仿佛那些试探和恭维都隔着无形的屏障,无法触及她分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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