展览结束后的第三天,阳光斜斜地洒在社区广场的水泥地上,风从远处吹来,卷起几片枯叶,在信灯底座残留的圆痕间打转。
林野独自走来,脚步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
她蹲下身,指尖触到其中一处印记——那曾是心跳墙最中央的位置,万千光点汇聚之地。
灰尘沾上指腹,微凉。
就在这一瞬,心口那道盘踞多年的金纹忽然轻轻一颤。
不是痛。
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空荡。
像潮水退去后裸露的滩涂,荒芜得令人不安。
她怔住,呼吸微微发紧。
十年了,她几乎每一天都在记录:录音、写日记、截图、存证——所有情绪都被分类归档,所有痛苦都必须有意义。
可此刻,她竟没有掏出手机,没有按下录音键,也没有想把这一刻写进小说结尾的冲动。
她只是……站在这里。
江予安的电话是在五分钟后来的。
铃声划破寂静,像一根细线,把她从恍惚中拉回现实。
“你在哪?”他的声音低而稳,带着刚睡醒的沙哑。
她望着地面那一圈圈褪色的痕迹,嗓音轻得近乎自语:“我在找光留下的温度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。
然后他说:“光会冷,但灰烬会记得它烧过。”
她没答话,只觉眼眶有些发热。
挂断前,他补了一句:“别把自己逼太紧,允许自己‘没感觉’,也是一种感觉。”
她回到出租屋时已是午后。
窗外梧桐树影斑驳,手稿摊开在桌上,《荆棘摇篮》的结局还空着。
她翻开原始稿本,锈迹斑斑的回形针夹在最后一页,旁边是那份和解协议的复印件——法律意义上的断绝亲子关系文书,她最终没签,母亲也没再提。
她握着笔,却一个字也落不下去。
奇怪的是,心口的金纹不再随思绪翻涌而灼痛。
它安静地伏在那里,像一条沉眠的藤蔓,缠绕着早已愈合又重生的血肉。
可这份平静反而让她恐慌——她怕这不是痊愈,而是情感的枯竭;怕那些曾经撕心裂肺的痛,终将被时间磨成一片虚无;更怕自己连“还能痛”这件事,都开始渴望。
那天夜里,她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她站在一间巨大的录音室,四壁光滑如镜,却吸尽所有声音。
空气凝滞,唯有某段童谣不断循环播放,调子熟悉得刺骨,歌词却模糊不清。
她拼命想辨认是谁在唱,是母亲?
外婆?
还是小时候的自己?
可每靠近一步,旋律就远一层,最后只剩机械般的哼鸣,在真空里无限回响。
她惊醒时汗湿后背,窗外月光惨白。
她坐起身,目光落在床头那台老式磁带录音机上。
江予安给她的,父亲年轻时录下的水滴声、收音机戏曲、还有那句“三十七度六,再量一次”。
她打开它,按下播放键。
沙沙的电流声后,熟悉的滴答声缓缓响起,缓慢、规律,像心跳,像钟摆,像某个永远不会放弃的守候。
她闭上眼,试图从中听出安抚的节奏,听出父爱的温度,听出“被珍惜”的证据。
但她只听见了时间。
一秒一秒,无情地流过磁带的缝隙。
她反复倒带,重播,直到凌晨。
手指发僵,耳朵发麻,心底却越来越空。
第二天清晨,门铃响了。
门外站着周慧敏,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外套,手里抱着一个纸盒,边角磨损,像是从柜子深处翻出来的。
“你爸让我送来的。”她说,语气平淡,没有解释,也没有寒暄。
林野接过盒子,指尖碰到母亲的手背——那双手曾经扇过她耳光,撕过她日记,如今却微微颤抖,布满老年斑。
她没问为什么现在才送来,也没请她进屋。
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门,已不必强行推开。
关门前,周慧敏顿了顿,说:“他一直留着,说是你的东西。”
盒子里静静躺着几样旧物:一双褪成米黄色的婴儿袜,半瓶早已结块的痱子粉,还有一张泛黄的急诊单,日期是她三岁那年高烧的深夜。
她翻到背面,一行极小的蓝墨水字映入眼帘:
“那晚他守了一夜,手一直贴你额头,说热度能传走噩梦。”
她的呼吸猛地一滞。
记忆突然翻涌——每一次高烧,枕头下总有一块温热的毛巾,她以为是巧合,是护士随手放的。
原来是他。
原来他早就用尽笨拙的方式,在黑暗里试图替她挡过所有噩梦。
她攥着那张纸,指节发白,眼泪无声滑落,却不似从前那般崩溃。
这一次,她没有急着记录,没有想要写进书里,甚至没有拨通江予安的电话。
她只是站在窗前,看着晨光一点点爬上墙面,心口的金纹依旧安静。
可她知道,有些东西正在重新生长。
不是伤疤,也不是证据。
而是某种尚未命名的、关于“存在”的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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