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孙无忌亲自在书房外的小厅接待了杜远,而非那象征权力核心的正堂书房。
他穿着一身寻常的深色常服,看起来比三日前憔悴了许多,眼窝深陷,皱纹也仿佛深刻了几分,但眼神中那种咄咄逼人、锐利如鹰隼的光芒已经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、混合着深深疲惫、残余的震惊以及一种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年轻人的目光。
“杜县公,”长孙无忌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与干涩,他抬手,略显无力地挥退了厅内所有侍立的仆从,确保只剩下他们二人。
“你……三日前提及之事,”他顿了顿,仿佛需要积聚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,“老夫……已派人详加查证。你……所言不虚。” 这短短的几句话,尤其是最后四个字,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,带着一种不得不承认事实、承认自身局限与过往谬误的沉重,以及一种卸下部分偏执伪装后的虚脱。
杜远神色依旧平静如水,既无因对方认输而显露出半分得意,也无故作姿态的怜悯,只是微微颔首,目光清澈地看着对方:“真相往往残酷,揭开时难免痛楚。但唯有勇于直面,不避不逃,方能于绝境之中,窥见新的出路与生机。”
长孙无忌长长地、带着无尽疲惫地叹了口气,抬手用力揉着阵阵发胀刺痛的太阳穴,声音低沉:“老夫……已无颜,亦无任何立场,再提冲儿与公主殿下的婚事。”
这是彻底的、源自认知根基崩塌后的放弃,不再掺杂丝毫的权力算计与个人情绪,只剩下对自然规律的敬畏与后怕。
杜远看着他眼中那难以掩饰的颓败与一丝茫然,知道火候已然成熟,便缓声道:“赵国公能于此时明辨是非,以血脉传承、家族绵延之根本为重,杜远……心中佩服。” 他话锋顺势一转,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推进力,“既然如此,那先前约定的,关于盐铁事务之未来……”
长孙无忌猛地抬起头,眼中本能地闪过一丝属于权臣的挣扎与不甘,但那光芒只是一闪而逝,迅速便被巨大的现实压力和对未来的无力感所吞噬,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将希望寄托于对方给出出路的期待。
“杜县公……对此,想必已有通盘考量?老夫……愿闻其详。” 形势比人强,在可能断送家族血脉和面临产业根基被连根拔起的双重致命威胁下,这位权倾朝野的赵国公,不得不第一次,真正地、彻底地在他面前低下了那高傲的头颅。
杜远深知,谈判的基石已然坚实地奠定。他脸上露出一抹淡然却自信的微笑:“此事关乎国计民生,牵涉甚广,具体的革新之策,还需面圣陈情,由陛下圣心独断。不如,我们此刻便一同入宫,与陛下共商大计?”
长孙无忌沉默了片刻,目光复杂地看了杜远一眼,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。
立政殿内,熏香袅袅,李世民看着联袂而来、前一后步入殿中的杜远和长孙无忌,心中已然明了了大半。
尤其是看到走在稍后位置的长孙无忌,那副精气神仿佛被骤然抽走大半、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憔悴与颓唐,却又强自支撑着帝国重臣仪态的模样,更是彻底印证了他这三日来的猜测与震动。
“陛下,”杜远与长孙无忌依礼参拜后,他率先开口,声音清朗而平稳,“三日之期已到,想必陛下与赵国公,对近亲通婚可能引致之后患,已有深切体察与明断。”
李世民神色凝重地点点头,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,扫过长孙无忌:“辅机,你……有何话说?” 他将话语权交给了这位刚刚经历了一场认知浩劫的臣子兼至亲。
长孙无忌应声出列,向前迈了一步,对着御座上的皇帝,深深地、几乎是九十度地躬下身去,这个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与恳切。
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愧疚与劫后余生般的后怕,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:“回陛下,臣……已动用一切力量,详查族中过往旧事。杜县公所言……句句属实,字字惊心,如同暮鼓晨钟,震醒愚顽!
臣……臣往日固执己见,险些因一己之私念,酿成无法挽回之大祸!臣……愧对陛下信任,更愧对公主殿下!公主殿下与犬子冲儿之婚事,臣……万死不敢再提!恳请陛下,恕臣往日之昏聩糊涂,险些铸成大错!”
说到最后,他语音颤抖,竟带上了几分真实的哽咽,这并非作伪,而是想起那些查证出的家族惨案后,发自内心的恐惧与悔恨。
李世民看着台下仿佛瞬间老迈的舅兄,心中亦是百感交集,他长长叹了口气,抬手虚扶:“罢了。此事既已真相大白,能于酿成大祸前及时醒悟,悬崖勒马,便是大幸。过往种种,朕……不究了。”
他语气缓和,带着安抚,随即目光转向杜远,眼神变得极其复杂,充满了惊叹、感激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倚重,“杜爱卿,你……你又救了我李氏与长孙氏一次。此功……朕记下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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