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城区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,混着拆迁区的尘土,黏在孤儿院斑驳的墙皮上。我蹲在三楼走廊的阴影里,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面包,听着墙里传来的"沙沙"声——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石灰,又像谁在哼着不成调的歌。
这里是启明孤儿院,民国三十一年冬天被炮弹炸掉了一半,剩下的西翼楼歪歪扭扭地杵在废墟里,墙缝里还嵌着弹片。我是三个月前被送进来的,院长说我爹妈死在了逃难路上,可我总记得妈妈的手,很暖,不像院里嬷嬷们戴的银镯子,凉得像冰。
"阿砚,又躲在这里偷懒!"张嬷嬷的声音像碎玻璃刮过铁皮,她手里的藤条抽在走廊的木栏杆上,"啪"的一声,惊得墙里的声音都停了。她的银镯子在腕上晃,阳光透过破窗照进来,在墙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,像条吐着信子的蛇。
我赶紧站起来,面包渣掉在地上,引来几只潮虫。西翼楼的三楼从不让孩子靠近,院长说"上面住着不干净的东西",可我总爱来这儿——墙里的声音会给我讲故事,讲有糖吃的日子,讲会摇尾巴的狗,不像楼下的孩子,只会抢我的窝头。
"跟我下去,新来的先生要见孩子。"张嬷嬷拽着我的胳膊往外走,她的指甲掐进我胳膊上的疤,那是上个月被开水烫的,至今还泛着红。
楼梯是木头的,踩上去"咯吱"响,像有人在底下叹气。走到二楼拐角,我看见墙面上有片发黑的印记,像泼上去的墨,又像干涸的血。那是首童谣,用指甲刻在砖缝里,字歪歪扭扭的,我认得几个:
"爸爸举着刀,妈妈笑着烧,哥哥捡骨头,妹妹埋地牢......"
"看什么看!"张嬷嬷的藤条抽在墙上,火星溅到我手背上,"这是以前的坏孩子刻的,再看挖掉你的眼睛!"
可我明明看见,最后两句是新刻的,边缘的石灰还是白的,像刚被指甲抠过:
"骨头长新芽,墙里开红花,等到月圆时,出来找妈妈。"
楼下的大厅里,站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,皮鞋擦得锃亮,在满是泥灰的地上踩出个个清晰的印子。他的脸很白,嘴唇红得像涂了血,看见我时,眼睛突然亮了亮,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。
"这孩子看着机灵。"男人的声音很软,像棉花裹着石头,他从皮包里掏出块奶糖,糖纸在昏暗的大厅里闪着光,"叫什么名字?"
"阿砚。"张嬷嬷把我往前推了把,银镯子撞在我后背上,"先生是来领养孩子的,机灵点!"
我盯着那块奶糖,喉咙发紧。上次吃糖还是在逃难的火车上,妈妈塞给我的,说"吃了糖就不苦了"。男人把糖递过来,指尖碰到我的手,凉得像启明孤儿院的墙,我突然看见他风衣口袋里露出个银链子,坠着颗小小的骨头,白森森的。
"你喜欢这儿吗?"男人蹲下来,眼睛凑得很近,我能闻到他身上的味,像福尔马林泡过的尸体,"听说三楼的墙会唱歌?"
我的心猛地一跳。这事除了墙里的声音,没人知道。张嬷嬷的脸瞬间白了,藤条攥得咯吱响:"先生别听孩子胡说,那是风声......"
"我听见了。"男人笑了,露出颗尖尖的牙,"唱的是'爸爸杀了我',对吗?"
墙里的声音突然炸响,像有谁在里面尖叫,震得大厅的玻璃窗都嗡嗡颤。我看见墙上的砖缝里渗出点红,像血,顺着墙根往男人的皮鞋底下流,在地上积成小小的一滩,像朵开败的花。
那天下午,男人领养了我。院长在合同上签字时,手抖得像筛糠,钢笔水在纸上洇出个黑团,像只睁着的眼。张嬷嬷把我的破包袱递给我,里面只有件打满补丁的单衣,她塞给我个东西,攥得很紧——是块银镯子的碎片,边缘很锋利,能划破手。
"到了那边,别听墙里的话。"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银镯子在腕上晃,"尤其别捡地上的骨头。"
男人的车停在孤儿院门口,黑色的轿车,像口棺材。坐进车里时,我看见后座的脚垫上,嵌着些白森森的碎片,像小石子,又像碎骨头。车开出去很远,我回头看,启明孤儿院的西翼楼在夕阳里歪歪扭扭的,三楼的窗口好像有个小小的影子,正对着我挥手。
男人的家在法租界的洋楼里,红砖墙,尖顶窗,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挂着个秋千,铁链子锈得发红。他说他叫顾先生,是做古董生意的,家里的东西都是"老物件"——客厅的玻璃柜里摆着些铜器,上面刻着看不懂的花纹,墙角的架子上放着个陶罐,口很小,像要把声音都吸进去。
"以后你住二楼。"顾先生带我上楼,楼梯铺着红地毯,踩上去悄无声息,"别去阁楼,那里堆着东西。"
二楼的房间很干净,墙上贴着西洋画,画里的女人对着我笑,眼睛却像在流泪。夜里躺在床上,我总听见阁楼传来"咚咚"的声,像有人在上面跳,又像用锤子砸地板。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,在墙上投出道细长的影子,像启明孤儿院的那首童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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