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黑得像是被人从天顶处抽走了最后一缕火。
城北古井枯涩,风从井口钻出,吹过一片尚未完全冷却的废墟。
前夜有乱兵越界,点了两处火头;火已熄,炭灰里仍藏细小的红。乌鸦在残梁上跳了一步又一步,喙里叼着不知谁的指尖骨。
郭嘉站在炭痕边,靴底试着碾了碾。灰静,骨也静。
他低头,看见地上染成黑褐的一道拖痕,从巷口延到这口枯井边,像谁拖走了自己的影子。那一头,没有尸体,只有一条布带,被烧得焦硬。
“影子会长肉。”他淡淡道。
随行校尉闻语未懂,只当是军师又发奇谈,抱拳应诺。
郭嘉抬手,指着枯井沿,“从这以下,三丈为壁,五丈为室。用‘符文砖’,按我给的尺寸排列。入口设在城隍庙后,供桌下。再挖一条耳室,三尺宽,通往北市的驿道下。”
校尉怔了一瞬,“军师,地基若动,城墙——”
“城墙不会塌。”他语声平静,“我们要的不是城墙,是影子。影子要有退路,也要有藏身的穴。”
他看向天边灰白的晨色。那里面,有他刚从“星图”里收起的光点。
昨夜,他再一次打开【观星策】,兖州的版图亮得刺眼,洛阳方向那颗紫微帝星像熟透的果实。那是大义,是旗,是阳面。
可阳面若要走得稳,背后就需要一只不被看见的手,把石子一粒一粒排好,把要绊脚的人,一个个挪开。
这只手要在今天,从井口里生出来。
“名字我想好了。”他说,“叫‘暗影之阁’。”
“阁?”校尉疑,“阁可居人,亦可陈书,此处是井……何以为阁?”
郭嘉笑了下,“阁不在楼上。阁在心上。你且挖,今日午夜之前,我要看到第一层壁面。砖我自有人送来。”
“遵命。”
校尉领命而去,带走一队人与两只油灯。风对着井口发瞎叫,像饿了的野狗。郭嘉伸手,拈起那条烧焦的布带,轻轻一折。
布里落下细小的砂砾,砂里藏着一枚极薄的铜钱,已经软得几乎要化。铜片上半个“越”字,另一半被火舌吞了。
他把铜片夹在指间,站了很久。后来他抬步要走,看见废墙影子下的那一双眼。
那双眼不大,仿佛刚从土里发芽的两粒绿。灰扑扑的小脸没有表情。她光着脚,脚背上粘着火灰,用一把短得不像刀的刀,抵在自己干裂的唇边。
“你要喝么?”郭嘉问。
她摇头。
“那你要杀么?”
她还是摇头。她把那把短刀从唇边移开,刀尖一转,指向自己心口,又划开一个很浅的口子,红从那里冒出来,像是被人从井里提上的一线水。她认真看着那点红,像在等它自己告诉她答案。
“我知道你不想死。”郭嘉说,“想死的人不会这么轻地划。”
她抬起头,第一次直直看他。目光里没有乞求,没有畏惧,也没有恨。那目光像夜色深处的那根井绳,粗糙,绷着,却稳。
“被火燎的,是你的家?”
她点头。
“谁点的?”
她又摇头,像是在说:火没有名字。
“你刚才杀了谁?”他说。
女孩把短刀伸出去。刀身上糊着一层火灰,看不清血。她拉开墙缝,拖出一个人影。那人的喉管被斜着割断,脸伏在地上,眼仍睁着,被风吹得干。刀口整齐,没有多余的一刀。那是不会错手的手。
“你叫什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你本该有一个名字。”
女孩沉默。她的沉默与其说像石头,不如说像水。石头沉下去就没了,可水会绕过去,会从每个缝里渗出来。
郭嘉把那枚半融的铜片递给她。她接过,看了一眼,然后把铜片放进嘴里,又吐出来。她说:“苦。”
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。声音轻,像风把灰扬起再落下那么轻。
“苦的东西,有时能治命。”郭嘉说,“也有时候,能要命。”
他从袖里取出一片黑羽,是夜里从井边捡的。羽虽黑,却在灯光里反着蓝。“你从火里走出来,身体会记住这份热。名字就叫‘鸩’吧。”
“鸩?”她重复了一遍。那是一个冷字。她把黑羽贴在脸上,羽毛在她的皮上微微乱扇,像一只小东西在试图呼吸。她又把羽别在耳后,样子认真得可笑。
“鸩是毒,”郭嘉说,“也是药。世界上最管用的药,常常有毒。”
她把短刀擦了擦,塞进腰间。腹部很瘦,刀柄几乎顶到肋。她仍无表情,只是点头。她需要一个可以往前走的方向,哪怕那方向通向的是黑。
“跟我走吧。”他说。他转身,往城隍庙的方向走。脚步压得很稳,像每一块砖已经在他心里摆好。
女孩跟上。她的步伐轻,几乎不响。走到井边,他停住。井壁下方传来敲击声,隐隐,像从地心里往上跳的一个个小回音。
“这里,今晚会有一个地方。”郭嘉说,“那地方没有窗,没有香火,也没神。只有规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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