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是后半夜落的。
涪翁推窗时,第一片雪花正撞在他鼻尖上,凉得人一个激灵。
草棚外的芦苇荡早没了沙沙声,天地静得能听见江水流冰的脆响。
他裹紧粗布外衣,袖角扫过案头的医案,几页写满九针通经的竹简便簌簌滑落——那是杨三娘白天带回来的学子抄录的,墨迹未干,还凝着淡淡松烟味。
师父又没睡?
程高的声音从灶间传来。
这个跟了三年的徒弟,如今已能在寒夜里摸到师尊的作息:每回医道遇到坎儿,涪翁总要在草棚里坐到月落星沉。
程高捧着陶壶过来,壶嘴飘着白汽,我煮了姜茶,您尝尝?
涪翁接过陶碗,指尖触到暖意,却没急着喝。
他望着窗外渐密的雪幕,青铜古印在胸口发烫,残片似的纹路像活了似的,沿着血脉往指尖钻。程高,你说玄针之境如何?
玄针通经络如玄气流转,起死回生不在话下。程高蹲在火塘边拨弄炭块,火星子噼啪炸响,昨日救那闭窍的婴孩,师尊下针时我数过,大椎穴的艾绒刚燃到第三粒火星,孩子就哭出声了。
这等手段,县上的郎中医馆早挂出避医牌
涪翁突然笑了,笑得火塘里的炭都跟着颤了颤。起死回生?他把茶碗搁在案上,指节叩了叩写满黄针化境的竹简,前日里我去江边,见个渔翁破冰捕鱼。
那冰面下的鱼冻得翻白,他用体温焐了小半个时辰才活过来——这算起死回生么?
程高一怔。
不算。涪翁起身,竹榻被压得吱呀响,真要通天地气血,得让那鱼自己从冰里挣出来。他抄起案头的铜针,针尖在火光下泛着冷光,玄针是医者输气,黄针是引天地之气。
昨日那婴孩能活,是我用玄针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;可要是遇到心脉俱断的伤患,没有天地之气灌注,玄针再妙也是强弩之末。
程高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的事。
有个被塌房压断胸骨的樵夫抬来,涪翁扎了十二针,最后一针下去,人倒是醒了,可元气大伤,至今还在草棚里喝补药。
他搓了搓冻红的手:那...师尊是要炼黄针?
涪翁没答话。
他走到草棚外,仰头接住几片雪花,凉意顺着喉管直往肺里钻。去把我藏在老槐树下的铜匣取来。他回头时,眉梢已落了层薄雪,再抱两捆松枝,要去年晒的,干透的。
程高应了声,踩着积雪往老槐树跑。
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雪盖住,倒像是天地在故意抹去什么痕迹。
涪翁蹲下身,用铜针在泥地上画了个圆——这是他从前在天禄阁校书时,跟着方士学的引气阵,说是能聚天地精华,实则他早验证过,不过是借地火温养器物的小伎俩。
等程高抱着铜匣和松枝回来时,草棚外已垒起个半人高的火塘。
涪翁掀开铜匣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根三寸长的铜针,针尾刻着云雷纹,是他用汉成帝年间的编钟熔铸的。这是我存了十年的地火针他捏起一根,在程高眼前晃了晃,当年铸钟的铜水淬过昆仑山的冰泉,最是能引天地之气。
程高盯着那针,忽然发现针尖上凝着层极淡的雾气——不是雪水,是从针里渗出来的。
涪翁把十二根针插在引气阵的十二个方位,又在每个针尾压了块从江边捡的赭石。火要从东南方起。他指了指程高怀里的松枝,先点三根,等火舌舔到针尾再添。
松枝噼啪作响,火星子蹿得比人还高。
涪翁解了外衣,粗布中衣被火光映得发红。
他的手悬在针阵上方三寸处,程高看见他指尖的血管突突直跳,像是有活物在皮下游走。引气要跟呼吸同频。涪翁的声音突然变得像敲钟,吸——
程高跟着吸气,只觉有股热流从脚底升上来,直窜到后颈。
呼——
热流又顺着手臂往下,烫得他虎口发麻。
十二根针开始发烫。
先是针尾的云雷纹泛起暗红,接着整根针都烧起来,像十二根小蜡烛插在雪地里。
程高凑近看,发现针身上浮起细密的水珠——不是融化的雪,是天地间的水汽被针吸了过来,凝成了露。
成了!程高刚喊出声,异变突生。
最中间那根针突然爆出一道黄光,亮得人睁不开眼。
程高本能地抬手遮脸,再睁眼时,只见那光柱直窜云霄,把天上的雪云都冲散了。
江面上的野鸭子扑棱棱乱飞,有只甚至撞在草棚的竹梁上,扑腾着掉下来,翅膀上的雪都被烤化了。
这...这是黄针?程高声音发颤。
涪翁却皱起眉。
他捡起那根发光的针,指尖刚碰到针尾,就被烫得缩了回来。不对。他对着光看,针身上的云雷纹正在扭曲,天地之气太躁,像是混了...人间的怨气。
咚咚咚!
急促的敲门声惊得程高差点打翻火塘边的水桶。
涪翁迅速把针藏进袖中,程高这才看清来者——吴县令裹着件青狐皮大氅,肩头的雪足有寸厚,官靴上沾着泥,显然是从县城一路跑过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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