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时,三人已立在天禄阁残垣前。
焦黑的梁柱斜插地面,像被抽去筋骨的巨兽,断瓦上还凝着昨夜的露水,在程高脚下发出细碎的声。
涪翁的布鞋尖抵着半块烧裂的竹简,指节抵在唇上——那竹简边缘还留着他当年校雠的朱笔批注,足太阴脾经,起于大趾之端的字迹被火舌舔去半截,像道未说完的遗言。
他喉结动了动,声音比晨雾还轻:成帝元延三年,我在这阁里抄《灵枢》,刘中垒(刘向)捧着新得的《扁鹊脉书》来,说柱国啊,医典要像种子,得埋进土里才活
程高垂手站在侧后方,见师父肩头微微发颤。
老人向来挺直的脊梁此刻弯成张弓,像是要把二十年的光阴都压进这方废墟里。
王二狗攥着木棍的手渗出汗,目光在断墙后扫来扫去——他总觉得那些焦黑的梁木后藏着人影,就像昨夜旧宅地洞外的风声里,总响着若有若无的脚步声。
师父?程高轻声唤,伸手要扶,却被涪翁反手攥住手腕。
老人的掌心烫得惊人,指腹重重压在他尺泽穴上:当年我站在三层书阁,看火舌卷着绢帛往天上窜。
你说那些没烧尽的,怎么就成了九宫脉理他突然松开手,踉跄着往断墙走去,靴底碾碎一片烧融的陶片,刘中垒说要埋种子,可有人偏要把根须抽出来当鞭子使。
王二狗的木棍砸在地上。
他扒开半堵矮墙后的荒草,露出块青石板,缝隙里塞着半截褪色的红绸——和旧宅地洞供桌上的药碾子,系着同一种染坊的丝线。
程高蹲下身,指甲抠住石板边缘,刚一用力就听见的轻响,石板下竟是空的。
是暗渠。涪翁突然开口,声音里没了方才的颤抖,只剩淬过冰的冷,天禄阁藏书,最怕的就是火。
当年为防万一,我和刘承在地下凿了条引水渠,连通昆明池。他蹲下来,用指节叩了叩石板边缘的青砖,渠壁嵌着石人,左手持针,右手握卷——机关在石人掌心。
程高借着火折子的光往下看,暗渠里霉味混着潮土气扑面而来。
三尺宽的渠底铺着青砖,每隔十步就立着个半人高的石俑,果然左手虚握成针形,右手捧着卷竹简。
王二狗刚要跳下去,被涪翁扯住后领:别急。老人从袖中摸出根三寸长的赤针,在火折子上烤了烤,这石人是按十二经脉刻的,手三阴经的穴位全是机关。他屈指一弹,赤针地扎进最近那个石俑的少商穴,刘承说过,要开渠,得先通肺经
石俑突然发出闷响,右手的竹简地弹出半截。
程高眼尖,看见竹简上刻着针入三息定生死——正是师父最常说的那句口诀。
涪翁又摸出根玄针,在石俑的太渊穴上轻轻一点:通脉。
暗渠深处传来连环的机括声,石俑们依次转动,右手竹简全部弹出,在渠顶映出一片细碎的光。
王二狗瞪圆眼睛:这...这是在开锁?
开的是心锁。涪翁当先跳下去,靴底碾过渠底的青苔,当年我们怕后世医者只记针数,忘了针意。他走到第三个石俑前,玄针悬在石俑劳宫穴上方,刘承说,医道要传,得先过三重关:一要通脉,二要明心,三要...见天地。
针落。
整段暗渠突然震动,最深处的石墙地裂开条缝。
程高摸出火折子照过去,石缝后是间石室,墙上嵌着青铜灯台,台里的灯油竟还未干。
王二狗抢先进去,踢到个东西——是半块烧焦的木牍,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二字。
涪翁的脚步顿在石室门口。
他望着墙上挂着的半卷残稿,那纸页被火燎去大半,却在焦黑边缘留着几行墨迹:玄针者,非针也,气也。他伸手触碰残稿,怀里突然传来灼烧感——医道传承印在皮肤下翻涌,青铜古印的纹路像活了般爬上手背,在残稿前投下片金斑。
玄针通灵,可窥天地气机。
涪翁低低念出古印浮现的文字,指尖抚过残稿上二字。
程高凑过来,见师父眼尾发红,像有团火要从眼眶里烧出来:当年我以为医道是悬壶,是救死扶伤。他转头看向程高,目光像穿过三十年的烟火,现在才明白,悬壶只是表象。
真正的医道...是要把被人扭曲的气,扳回正途。
王二狗摸着墙上的青铜灯台,突然了声:师父,这灯台底座刻着字!
涪翁却没应声。
他盯着程高腰间的青铜匣——那是从旧宅地洞带出的天禄阁藏,此刻正微微发烫,与他体内的传承印共鸣。
程高顺着他的目光低头,刚要开口,却被涪翁抬手止住。
程高。老人的声音突然放柔,像涪水畔春夜的风,把眼睛闭上。
程高一怔,依言合眼。
有温热的指腹按在他印堂上,带着针尾的微钝:你从前总问,玄针和赤针的区别。涪翁的声音近在耳畔,赤针是用针,玄针...是用心。
王二狗看着师父和师兄,突然觉得石室里的空气变了——不再是潮湿的霉味,而是混着某种清冽的草木香,像极了师父药篓里晒干的艾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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