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时,涪翁已过了灞水。
银簪在鬓角灼得发烫,像当年天禄阁火势最猛那日,他背着半卷《针经》往外冲时,房梁砸下的火星子溅在发簪上——那支簪子本是用天禄阁藏医典的残页熔铸的,每回靠近与医道相关的旧物,便要发烫。
他站在长安城外的土坡上,望着那片焦黑的废墟。
昔日高阁飞檐早没了影子,只剩几段断墙立着,像被抽了筋骨的老兽。
断柱上还粘着烧化的青铜兽首,半张獠牙卡在焦土里,倒像是替这废墟龇着恨。
天禄阁......他低低念了声,青布衫下摆被风卷起,露出沾着泥星的麻鞋。
这双鞋他穿了三年,走涪水滩时沾的泥,此刻踩在长安焦土上,竟像把两处时空踩在了脚底下。
袖中银针突然地轻颤。
涪翁眉峰一挑,屈指一弹,那枚三寸长的青针便从袖口滑出,悬在他掌心,针尖微微晃动,指向西南角的断墙根。
他弯腰蹲下去,枯瘦的手指拂开半块烧裂的汉瓦,瓦下是条石板缝,缝里卡着团黑黢黢的东西。
是书脊。他喉结动了动。
当年天禄阁藏书,每卷书脊都裹着缣帛,经火烧过便成了这样——黑硬如铁,却还能摸出凸起来的字迹。
指腹擦去表层焦灰,校书日录四个字慢慢显出来。
涪翁的手开始抖,抖得厉害,连带着腕间的草绳腕带都跟着颤。
这是刘向父子校书时的手录底本,他当年做校书官时,每日都要核对三次的。
谢云......谢云记。他翻开残卷,第一页的字迹突然刺得他眼眶发疼。
那是谢云的笔迹。
清瘦的小楷,每笔都带着股子狠劲,像要扎进竹简写透似的。
谢云是他当年最看重的助手,二十岁便进天禄阁,整理医典时能整宿不闭眼,说医书多留一页,世上便少死一人。
后来王莽军围城,是谢云引开追兵,他才背着《针经》原卷逃出长安。
可此刻残卷上的字,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——
元始五年冬,韩大人召余至承明殿。
案上摆着新铸的朝官印,说李柱国若不交医典,天禄阁的火,便要烧到他老家涪水去
韩大人是韩慎之,王莽的心腹。
涪翁的手指抠进残卷,纸页一声裂开道缝,露出下一行:余求见李君三次不得,他整宿守着医典,说宁可烧了,也不给乱臣
腊月廿三,余盗走《黄帝内经》残篇呈给韩大人。
他笑说李柱国再倔,总不能看着涪水的老母亲被投井
涪翁突然站起身,青针掉在地上。
他想起逃出长安那日,谢云浑身是血地撞开偏门,喊着快走!
我引他们往宣平门去。
他当时还拍谢云的肩,说等战事平了,咱们重修医典。
谢云的手在他背上推得极狠,他没注意到,那双手抖得像筛糠。
原来不是引开追兵,是引开我。他蹲下拾起青针,针尾还沾着焦土。
残卷继续翻,后面的字被火烧了大半,只余半句话:李君若见此卷......莫恨我......涪水老妇......
风突然大了,卷起一片焦叶打在他脸上。
涪翁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湿的,抬手一摸,是泪。
他活了五十六岁,上回掉泪还是母亲咽气那天。
那时他在宫里当御医,等赶回家,母亲已经冷了。
后来他说帝王之疾不如村夫足癣难治,原是恨透了这世道——连护着个手无寸铁的老妇都做不到。
谢云......他把残卷按在胸口,那里还揣着程高抄的《诊脉法》。
当年他背出《针经》时,只当是保住了医道火种;如今才知道,火种从来不是几卷书,是那些被火烤着、被刀架着,还在往火里扑的人。
青针又开始颤,这次颤得急,像在催他做什么。
涪翁吸了吸鼻子,从怀里摸出个布包,解开,里面整整齐齐排着十二枚银针。
最上面那枚针尾刻着二字,是他当年给太皇太后扎头风时铸的,针体通透如冰,此刻在阳光下泛着冷光。
他捏起清心针,指尖在针尾摩挲。
残卷里谢云的字还在眼前晃,涪水老妇的脸也在晃,程高被暗箭划伤的眼角、王二狗举着药杵追他跑的样子,都在晃。
该封的,总要封上。他轻声说,把清心针别回布包最里层。
风掀起他的青布衫角,露出腰间挂着的鱼篓——那是涪水的渔翁才有的,里面还装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,是今早程高硬塞给他的。
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。
涪翁把残卷小心收进怀里,弯腰拾起地上的青针。
针尾沾的焦土落进废墟里,像颗极小的种子。
他望着天禄阁的断墙,突然笑了,笑声里带着股子狠劲,像当年在宫里,对着王莽的使臣甩针封哑穴时那样。
程高说得对。他拍了拍怀里的残卷,活过来的针经,总要给烧书的人看看。
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青针在他掌心静静躺着,针尖微微发烫,指向涪水的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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